作者： 王長春 【本書體例】

江陵唐生，佚其名，小能文章，亦粗解考據，嘗自詡通博，以為天下莫已若也。一夜，野行失道，墜枯井中。旁有一穴，高可容身，遙見其中隱隱有燈光。向光線直行，至其處，則有二女子對坐鼓吹，意甚樂也。生至，箕踞見之。生意甚怒，詰之曰：“卿鼓吹作何辭?殊呶呶令人不解。”其一女答之曰：“一部鼓吹，皆隨意為之耳。會心人當自解之。”因問此是何地。女曰：“此為蛙國，吾子豈未嘗聞之乎?”生曰：“吾昔聞有國于蝸之角者，即謂是耶?”女曰：蝸與蛙，音同而字迥別。”生曰：“然則蝸國之外豈別有蛙國耶?”女笑曰：“讀書之士，考古證今，天地之大，草木之蕃，昆蟲鳥獸之異，無一不載于書。一蛙國而不知，其通博安在?”生被其嘲笑，更不懌，乃戲之曰：“吾謂國于蝸之角者，國之人非蝸也，今子這國以蛙名，則舉國之人皆蛙乎?”女曰：“國之人皆蛙，吾子既入其國，亦井底蛙耳。”生見其激刺愈甚，回嗔作喜，拱而立，起敬者再，復語曰：“小子誠坐井窺天者，夙聞九州之外有九州，固不知世界之外更有世界也。愿一快游覽，以闊眼界。”女乃呼青田至，則一少婢也。命導之游。至野外，則見蒼苔碧蘚，白石清泉，頗覺幽雅，迥異人間。道遇綠衣者數人，紆青拖紫者亦數人，相聚偶語。中有一人語曰：“此海外人，來吾國參觀者，盍一難之?”一人曰：“方今海外竟尚文明，非復老大支那矣，恐不能難。奈何?”其一人曰：“姑試之。”生聞之，頗懼，欲潛避之。其人已逼近。少婢曰：“此黃三娘子客，若皆有東道主人之誼者，奈何欲以刺刺不休者瀆遠客哉!”數人大笑而去。生恐復遇有難之者，亟呼少婢引之還。女笑問曰：“客亦知天地間有蛙國否?”生唯唯，惟亟求歸家。女乃命青田送之出井。自此不復自矜，遂成謙謙君子云。

南皋居士曰：唐生嘗自詡通博，以為天下莫己若，而遇蛙國女子之難，滿招損也。其后遂不敢自矜，以成謙謙君子。謙受益也，謙之為德大矣哉。

(選自《南皋筆記》卷四)

江陵有一個姓唐的書生，他的名字忘記了，稍稍會寫文章，也粗略了解考據，曾經自夸知識淵博，認為天下沒有比上自己的。一天夜里，他在野外行走迷了路，掉在枯井里。旁邊有一個洞，高度可以容下身體，遠遠地看見那里邊隱隱約約有燈光。他向著光線徑直走去，到那里就看見有兩個女子相對而坐敲鼓吹樂，神情很快樂。唐生到跟前，二女子象簸箕似的隨意伸開兩腿，會見他。唐生神情很惱怒，責問她們說：“你們鼓吹的是什么曲子?那么喧嘩，令人不理解。”其中一女子回答道：“一部曲子，都是隨便作的罷了。能領會的人應該自然理解它。”唐生就問這是什么地方。女子說：“這是蛙國，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它嗎?”唐生說：“我過去聽說有國家在蝸牛角上的，就是說的這里嗎?”女子說：“蝸與蛙，音同但字差別很大。”唐生說：“但是蝸國之外難道另外有蛙國嗎?”女子笑著說：“讀書之士，考古證今，天地之廣闊，草木之繁多，昆蟲鳥獸之奇異，沒有一個不記載在書中。一個蛙國都不知道，你的知識廣博在哪里?”唐生被她嘲笑，更不高興，就戲弄她們說：“我說國家在蝸牛角上的，國家里的人不是蝸牛；現在你們的國家以蛙為名，那么全國的人都是青蛙嗎?”女子說：“國家里的人都是青蛙，你已經進入它們的國家，也成了井底之蛙了。”唐生見她的諷刺更加厲害，由惱變喜，拱手站立，兩次施禮，又說到：“鄙人確實是坐井觀天之人，早就聽說九州之外有九州，本來不知道世界之外還有世界。希望作一次愉快的游覽，以開闊眼界。”女子就喊來青田，是一個小丫環。女子命她引導唐生游覽。到了野外，就見蒼苔碧蘚，白石清泉，覺得幽靜雅致，和人間大不相同。路上遇見幾個穿綠衣服的，繞青拖紫的也好幾人，聚集在一起說話。其中有一個人說道：“這是海外人，到我國參觀的，何不難為他一下?”一個人說：“如今海外競相崇尚文明，不再是老大支那了，恐怕不能難住他，怎么辦?”一個人說：“姑且試一試。”唐生聽見這些話，很害怕，想隱藏躲開她們。那些人已經逼近。小丫環說：“這是黃三娘子的客人，你們都有東道主人的情誼，為何想用羅嗦不了的話輕慢遠方的客人呢?”幾個人大笑而去。唐生恐怕再遇上難為他的人，急忙喊小丫環領他回去。回去之后，女子笑著問他說：“你也知道天地間有蛙國了嗎?”書生連聲稱是，只求馬上回家。女子就命青田送他出井。從此不再自夸，于是變成了謙遜的君子。

南皋居士曰：唐生曾經自夸知識廣博，認為天下沒有比上他的人，但是遇到蛙國女子的責難，自滿招致了失敗。之后，就不敢自夸，因此成了謙謙君子，謙遜有所收益。謙遜作為品德是很重要的呀!

本篇是一則寓言。它告訴人們這樣一個道理：滿招損，謙受益。

大凡一個人妄自尊大，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一個普遍的原因就是他確有一點兒本事，就象唐生那樣“小能文章，亦精解考據”，這種人的毛病就在于一知半解，并因此而昏昏然，飄飄然，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莫己若”。

楊樹棠讓唐生“野行失道，墜枯井中”，從而受到蛙國居民的奚落和嘲弄。這對唐生來說無疑是一個莫大的諷刺：你自己不是自詡“天下莫已若”嗎?可是人們認為目光短淺、沒有知識的井底之蛙就把你奚落得無地自容，你的“通博”豈不成了人們的笑柄?驕傲的唐生到“蛙國”之后，竟沒有受到想象中的禮遇，而是“箕踞見之”，由是“生意甚怒”。這是唐生還沒有得到“教育”的必然反應。隨著唐生在二女子面前一窘再窘，先不知蛙女“鼓吹作何辭”，后又不解蝸國之外有蛙國，被蛙女嘲笑。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唐生仍不虛心求教，反而“戲之”，結果遭到蛙女更激烈的諷刺，自取其辱。唐生窘困之余，終于只得要求游覽蛙國，“以闊眼界”。但不料在途中又受到蛙國居民群起而難之，幸得少婢解圍才免于出丑。至此，唐生才有所醒悟，也知“頗懼”、“避之”，懂得了自己學識上的不足，吸取教訓，“不復自矜，遂成謙謙君子”。正應了程頤所言：“人情疾惡于盈滿，而好與于謙抑也，謙者人之至德。”

唐生因驕矜而受到嘲弄，終于“三省吾身”，成為謙謙君子，其結局卻也可贊。而歷史上某些因驕傲自大而招致殺身之禍之人，其結局就只有可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