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流水鎮(zhèn)》
一
流水鎮(zhèn)的人中午都把酒喝大了，喝大了的人一般都很興奮，控制不了自己，酒精把他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都燃燒起來了。像莫合塔爾，他就決定跳進(jìn)決溪河里醒醒酒。
河水不深，可莫合塔爾就是撲騰著站不起來，大家知道這淺淺的河水是淹不死人的，所以都站在岸邊等看笑話，沒有人主動下去拉他一把。
后來還是莫合塔爾的兒子木拉提趕了過來，把他從決溪河里撈了上來。上來之后的莫合塔爾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噴嚏。幾個噴嚏打過之后，他的酒也就醒得差不多了。
看莫合塔爾狼狽的樣子，大家都樂死了，那一刻，場面歡騰。流水鎮(zhèn)上的人們就像過他們的“納吾魯孜節(jié)”一樣開心。
“納吾魯孜”來自波斯語，是“年頭或元旦”的意思。也就是說，按照哈薩克族的古代歷法，這個節(jié)日表明新年的來臨。而這天，白天和黑夜一樣長，正值中國農(nóng)歷“春分”的時候，所以“納吾魯孜”也就有了“送舊迎新”的含義。
雖然還不到他們的“納吾魯孜節(jié)”，但莫合塔爾喝多了跳到水里，也算是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洗塵迎新了。
遠(yuǎn)處的人聽到河邊的笑聲，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也都往這里跑來看熱鬧。等他們到來，看到的只是莫合塔爾落湯雞一樣在岸邊瑟瑟發(fā)抖，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于是又引起了新一波的哄堂大笑。
流水鎮(zhèn)人的娛樂方式，還是花樣繁多的。
莫合塔爾的家里，他老婆艾琳娜將母牛身邊的小牛牽到樺木柵欄里，開始蹲在母牛身下用力擠奶，奶汁匯入木桶的“刺啦”聲，像美妙的樂曲響在流水鎮(zhèn)的黃昏。
莫合塔爾掉到河里的消息早有人跑來告訴艾琳娜了，但艾琳娜沒有說話，她早就習(xí)慣了莫合塔爾酒后失德的樣子，倒是兒子木拉提快步跑了出去。決溪河就在他們氈房后不遠(yuǎn)的地方。
莫合塔爾喝多酒控制不住自己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剛開始的時候，艾琳娜試圖把他的劣習(xí)給改正過來，她用了各種方法對付莫合塔爾，比如冷戰(zhàn)，比如把他關(guān)在氈房外，比如把他的酒瓶給藏起來，可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對莫合塔爾都是不管用的，后來艾琳娜干脆也就不再管他了。
如果不是莫合塔爾經(jīng)常性的酩酊大醉，艾琳娜倒是沒有覺得生活里還有什么是不滿足的，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工作了，而十六歲的兒子木拉提也已經(jīng)上了縣城里的高中，讓艾琳娜自豪的是，兒子長得很帥，漢語也說得特別流利。
作為一名哈薩克女人，艾琳娜每天要做的就是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條。她洗衣做飯，偶爾擠擠牛奶羊奶，家里那把冒著熱氣噴著茶香的奶壺，永遠(yuǎn)光亮如新。
莫合塔爾家里養(yǎng)了二十只羊，十幾頭牛和十幾匹馬。每年收入能有一萬多元，這樣的收入看起來不高，但在流水鎮(zhèn)也還是不錯的。他們家院子的中間，有一個衛(wèi)星電視接收器，他們用電靠太陽能電熱板。
“不勞而獲的珠寶，不如勞動得來的羊羔。”艾琳娜經(jīng)常對一雙兒女說這樣的話，她覺得他們祖先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作為哈薩克族人，他們也不是每餐都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面包加自制的黃油，配上酸奶或是奶茶，才是他們生活的真實(shí)寫照。在莫合塔爾家的飯桌上，奶制品必不可少，當(dāng)然還有掛在房梁上風(fēng)干過的牛肉。
艾琳娜擠完了牛奶，在潮濕的夜色里，站了一會兒。她并不懂得，此情此景帶著一種安逸之美。
二
我的女兒名叫咔咔，今年五歲。
我很愛她，就像我媽媽愛我一樣。我媽說咔咔比我小時候要聰明十倍，我說這不夠客觀吧，應(yīng)該是一百倍。
我對咔咔最大的期望就是她能夠開心快樂，而這孩子也確實(shí)讓我省心，她每天都把笑容掛在臉上，看到她笑，我就笑了，看到我笑，我媽媽也笑了。我媽笑的時候真好看，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風(fēng)霜。而因?yàn)檫沁浅３ＰΓ晕覀兗业男β曇部偸潜葎e人家的多。
咔咔才五歲，但她總是急著長大，我說你要長得那么快干什么？你長大了，媽媽就老了。咔咔說，我長大了幫你干活。
這話聽起來就很溫暖。說這話的時候，咔咔在外邊鏟土，小臉蛋曬得又黑又紅。
我不忙的時候，咔咔經(jīng)常會依在我的懷里，問我一些天真的問題。就像我們小的時候，人人手里都有一本《十萬個為什么》。
咔咔會說：“媽媽，為什么天是藍(lán)色的？”“媽媽，你們說的大海是什么樣子的？”“媽媽，土豆為什么也開花？”
有時候，她的一些問題讓我很難回答：“媽媽，為什么莫合塔爾家里的人辛辛苦苦把那些羔羊養(yǎng)大，最后卻又殺掉了它們？”
我想起來了，昨天莫合塔爾家里殺了兩只羊，用來招待遠(yuǎn)方的客人。當(dāng)時我正忙著，沒有注意咔咔也跑到那里去看他們殺羊了，也不知道他們殺羊的舉止在咔咔的心里留下了疑惑。
這會給咔咔的心里留下陰影嗎？我很快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好在咔咔也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她也會很快地忘掉她剛才提到的問題。
但是某些時候，咔咔的疑惑也正是我的疑惑，比如養(yǎng)大羔羊又殺死羔羊的問題，所以再見到畫家，我會把這些問題拋給他。
畫家是流水鎮(zhèn)的租客，也是我小飯館里的常客，每次他去山里畫畫歸來，總愛在我的飯館里小酌一番。
一個月前畫家剛出了本新書，書名就叫《流水鎮(zhèn)》。
畫家在流水鎮(zhèn)斷斷續(xù)續(xù)住了一年多了，他畫流水鎮(zhèn)上的雪山陽光，樹木花朵，草甸牛羊，溪水河流，也畫牧人的獵槍、馬鞍、和冬不拉。畫家到底是不同于常人啊，一片普通的山水在他的眼里也是美的，一個放牧的場景也能成為他筆下的素材。他把春天帶到了畫里，每朵花都爭著搶著，拼了命一樣地綻放。
流水鎮(zhèn)的人不懂繪畫，但他們看到畫家畫出的東西都栩栩如生，和他們身邊的景物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就覺得畫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但也有人是看不起畫家的，比如莫合塔爾就說：“隔皮猜瓜，誰知好壞呢。”
他覺得畫家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一個男人怎能不勞動就等著收獲呢？在莫合塔爾眼里，勞動就是種地養(yǎng)牛，就是男人放牧，女人做家務(wù)。
畫家從來都不回應(yīng)那些質(zhì)疑他的聲音，他順手拿起一把不知誰放在墻角的冬不拉就彈起來，但他彈的聲音特別難聽，跟彈棉花似的，嘣嘣嘣嘣。
有人問畫家，你拿的是燒火棍嗎？
畫家低頭一看，笑了，那是一把壞了的冬不拉，弦都松了。
畫家名叫老虎，也屬虎。畫家說他的前世可能就是只老虎。要不，他為什么不喜歡受人管制，而且喜歡有一塊自己獨(dú)立的空間和地盤？
我得承認(rèn)，畫家是個有魅力的男人。我得承認(rèn)，妙語連珠讓畫家更合適做一個作家。有人向我打聽畫家的情況，但實(shí)話說，畫家骨子里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也不知道。
在我們老家，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彈一彈西瓜，一聽聲音，心里就會有個數(shù)了。但了解一個人，不能只憑察言觀色，人都太會表演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下面，誰知道有著一顆怎樣的心？
那個時候，畫家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房子，有去過他房子的人回來說，畫家的屋子里全是畫啊，畫好的，沒畫的，都堆在那里，去他家里，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對畫家的房子也充滿了好奇。
我一直想要收藏畫家的一幅畫，我想把一個人藏在這樣的山水里，每天看到這幅畫，就像是看到了那個人，但我的房間里，沒有獵槍，也沒有冬不拉，所以畫家畫的草甸和牛羊，永遠(yuǎn)也掛不到我的墻上去。
畫家再來店里的時候，是一個傍晚，我用小盅燉出來的白粥剛剛好，我又給他配上了小盤的醬黃瓜，還有這里特有的馬腸和熏肉。茶水我給他泡的是上好的鐵觀音，喝到嘴里，唇齒留香。
我的小飯館，有些緊湊和擁擠，但聞得見香香的食物，看得到亮亮的燈光，掛在門梁上的鈴鐺隨著每個客人的進(jìn)出，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p>
畫家說：“明月，知道我留戀你這家小店的原因是什么？”
我沒有問他什么原因。
畫家自顧自地說：“就是你這小盅燉出來的白粥啊，每次喝這白粥，我都感到這是在家里才能喝出的味道。”
這該是畫家對我的手藝給予的最高的獎賞吧，為了他這句話，我又給他盛了一碗白粥作為獎勵，畫家的眼里盈滿了笑意。
畫家在喝第二碗白粥的時候，我把咔咔的問題拋給了他：“為什么我們把那些羔羊養(yǎng)大，最后卻又殺掉它們？”
畫家馬上嚴(yán)肅起來：“難道我們養(yǎng)大了牛羊，不就是為了殺它們吃肉嗎？”畫家似乎說得沒錯，可是我能用這樣的答案告訴五歲的咔咔嗎？這似乎有些殘忍。
畫家撓了撓頭說：“這還真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啊，是啊，為什么呢？”
我知道咔咔給我們這些大人出了一道很難回答的問題，我想，《十萬個為什么》里面肯定沒有這道問題和答案。
我又問畫家善是什么。
畫家說：“明月啊，你今天的問題都很哲學(xué)啊。你上學(xué)的時候讀的是哲學(xué)系嗎？”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畫家說：“善是什么呢？這應(yīng)該很好解釋吧，善就是好的，對他人有幫助的，對別人有益的，善就是不做有損于他人的事情，也就是說，一個人可以發(fā)自己的光，但不要吹滅別人的燈，是吧？”
畫家又說：“還有‘人之初性本善’的善，字面意思是品質(zhì)好，心地良好，而在《三字經(jīng)》中，善就是主張人性的根源是善的，有善的源端才會有善的行動。善是指人生的光輝，人心的美好。而道家中的善說的是一種平等的愛，比如河水，它沒有區(qū)別地滋潤著萬物，可以灌溉小草，也可以讓牛羊喝水，當(dāng)然獅子也可以來喝。總之，道家中的善更多的是指從事某事的善。”
畫家說得有些深奧了，他繞來繞去，把我繞糊涂了。
其實(shí)畫家不如我媽媽說的明白，我媽曾經(jīng)和我說：“明月，不要問任何人善良是什么？沒有人可以告訴你答案，相信你為內(nèi)心寧靜所做出的選擇，那就是善良。”我媽媽是不是更像一個哲學(xué)家？
畫家繼續(xù)說著他知道的善，但我的哈欠上來了。
飯店早該打烊了，但畫家不走，我也不能攆他走，他從來不差我的小飯館一分錢。人們都說，顧客是上帝，所以上帝不走，我也不能讓他走。
夜深了，畫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了。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又掉過頭對我說：“明月啊，你的美就像一個酒杯盛滿了悲傷。”
這話真像是一句詩呢。
我送畫家出門的時候，月亮正亮汪汪地在天上掛著呢，對面莫合塔爾家的門口站著幾個人，我關(guān)上店門的時候，聽到其中的一個人大聲地說話：“說的沒錯呢，上帝創(chuàng)造那個女人，就是為了讓男人遭殃。”
這是《上帝創(chuàng)造女人》中的臺詞，他們也讀過這本書嗎？
三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瑪麗亞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當(dāng)你在山下歌唱婉轉(zhuǎn)入云霄
歌聲使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
哎呀呀你的歌聲婉轉(zhuǎn)入云霄
強(qiáng)壯的青年哈薩克依文都達(dá)爾
強(qiáng)壯的青年哈薩克依文都達(dá)爾
今天晚上請你過河到我家
喂飽你的馬兒帶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
哎呀呀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
哎呀呀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莫合塔爾的歌聲飄蕩在傍晚時分的流水鎮(zhèn)，這是一曲名為《可愛的一朵玫瑰花》的老歌，可每次莫合塔爾都能把它唱出蕩氣回腸的感覺。
哈薩克人都知道，這首歌原來的歌名叫《都達(dá)爾和瑪麗亞》，它講述了一段非常美麗的邂逅，說的是哈薩克族青年都達(dá)爾在草原上遇見了美麗的姑娘瑪麗亞，兩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然后像歌中唱的那樣，倆人互訴衷腸，故事中，都達(dá)爾將瑪麗亞比喻成了一朵可愛的玫瑰花。
這也是一曲莫合塔爾唱給艾琳娜的情歌，每當(dāng)心情不錯，莫合塔爾也會深情款款地唱給艾琳娜聽：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哎呀呀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直唱得艾琳娜心花怒放，不喝酒的時候，莫合塔爾也是個很可愛的哈薩克族人。他劈柴，喂馬，甚至?xí)邮謳椭漳茸鲅狻?/p>
這個素有“駿馬和歌是哈薩克的翅膀”之說的民族，民歌在他們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哪有不會唱歌的哈薩克族人呢？”莫合塔爾說。他在屋外坐了一會兒，從懷里掏出一個裝滿各種葉子的煙盒，拿起一些卷好點(diǎn)燃，他吸出的是薄荷的味道。
莫合塔爾只是坐了一會兒，就感覺有霧氣打濕了他的睫毛，然后他聽到，小雨點(diǎn)開始滴答滴答地落在氈房上了，落在草原上了。這聲音聽起來像鼓點(diǎn)，又寂寞又美好。莫合塔爾這一生最享受的時光就是這樣的時光了。
但這樣的時光好像也要離他們而去了呢。遠(yuǎn)處的氈房里傳來了喧嘩的聲音。
這幾年，流水鎮(zhèn)的名氣越來越大了，來流水鎮(zhèn)旅游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但他們的到來，讓莫合塔爾很不開心，因?yàn)檫@些人打攪了草原的寧靜。
他們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也不知道什么是尊嚴(yán)，他們大聲說話，隨地吐痰，他們把草原當(dāng)成自己在內(nèi)地的家了。
有人學(xué)外面的人，在流水鎮(zhèn)開了什么民宿，草地上的氈房多了起來，流水鎮(zhèn)的夜晚也喧囂起來。每當(dāng)這時候，莫合塔爾望著遠(yuǎn)處的燈火，心里就有說不出的疼。看著被無數(shù)車轍毀壞的草地，他感到心里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那么多的車轍，壓低了花草，也壓疼了大地，那么多的喧嘩，驚醒了草地上的沉睡的人呢。
從前的哈薩克族人從來都不聚財(cái)，他們也不會為了謀取錢財(cái)而破壞了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草原。但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管這些了，只要有錢，做什么都可以了。
“人都慢慢壞了心腸呢。”莫合塔爾說。
他把這一切歸于更多外來者，以前這里沒有電視機(jī)，沒有手機(jī)，他們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現(xiàn)在有錢的牧人把馬和駱駝都換成了大摩托。可是大摩托會比馬和駱駝有感情嗎？
莫合塔爾常常會一個人，站在寂寥蒼茫的草地向遠(yuǎn)處張望，那無邊無際的草海，從這一端到了遙遠(yuǎn)的另一端，但不管是翠綠或是枯黃，它們都會讓莫合塔爾心安。
他們的祖先曾經(jīng)逐草而居，不管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中，只要有幾片面包或是一碗奶茶，他們都會唱著歌，開始他們的盛宴。但是現(xiàn)在，這樣的快樂哪里去了？
我們用牛羊換來了電視、房子，我們過上了以前不曾想到過的生活，可為什么我們還是不快樂呢？這是莫合塔爾心中的疑惑。
莫合塔爾曾聽老人們說，這片草地上有過美麗的紅狐，每一個見過紅狐的人是有福的人，都預(yù)示著將會過上美好幸福的生活。莫合塔爾從沒有告訴艾琳娜，他也很想見到這只美麗的紅狐，他的沮喪他也沒有說，唉，他可是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啊，哪怕是它一閃而過的身影。
有一次，讓莫合塔爾驚喜的是，他竟然在夢中遇到了那只紅狐，他剛想與它對話，對面的氈房里卻傳來了吵鬧打架的聲音，莫合塔爾被驚醒了，紅狐也在夢中消失不見。
這讓莫合塔爾很是惱怒，他闖到對面的氈房去，對里面喝酒取樂的年輕人來了一陣狂風(fēng)暴雨般地斥責(zé)。
年輕人表示以后要注意一下，收斂一些，但他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人和那個年輕人說：“像我們這種過得好的人，都在忙著享受生活呢，只有那些過得不好心眼兒又窄的人，才會牙尖嘴利地對別人呢。”
剛走出門外的莫合塔爾生氣地跺了跺腳。
四
夏天提前到來了。
我是從廚房里多出來的螞蟻和蟲子那里最先知道的。夏天，它就要來了。
可我每天醒來的時候，感到那些不愉快的東西，正在慢慢爬出皮膚，它們變成了臉上的痘痘，變成了頭發(fā)的油膩。
我每天都無精打采，每天都被一些雜事弄得不爽，但卻無從發(fā)泄。是更年期提前到來了嗎？我如果這樣和媽媽說話，肯定會被她一陣狠批。
心情不好都寫在臉上了，那些壞情緒就像空氣中的水汽一樣，豐富卻又難以捕捉，而心里又空得如同黑洞，要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填進(jìn)去才行。
可是，能填滿心的東西是什么？
媽媽不看我，但我知道她眼睛的余光一直隨著我轉(zhuǎn)。
媽媽這半生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可她還是很愛這個世界，很愛我，雖然她知道這世間充滿了不公、殘忍、愚昧，可她還是一心一意地帶著我和咔咔把眼前的生活過好。
她從來不抱怨生活中的酸、苦、累。她也不把那些當(dāng)作她生活的主題，只有我和咔咔才是她的全部。
就像一只貓想游泳，就像一條魚想爬樹，我每次選擇的生活總是與她的意愿背道而馳，每當(dāng)這時候，她總是大吃一驚。但最后的結(jié)果也還是對我這個女兒無條件地服從，她以最大的限度包容著我的不懂事。
這些年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仿佛只要我在她身邊，她就可以安心做任何事情，我迷茫痛苦的時候，她在，我快樂幸福的時候，她也在。她說，只要母女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明月啊，不要在我眼前晃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咔咔交給我就好了。”
我抱著她的胳膊，臉貼在她的臉上，我說：“媽媽，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媽媽，你是最能理解我的媽媽。”
她抬起頭來，想做出威嚴(yán)的樣子，但又忍不住笑了：“這孩子，成天拿甜言蜜語哄我。”然后她又說：“要是你的那點(diǎn)小心思我還看不透，那我不是白做你的媽媽了。”
可是這是真的，這個世上，最值得我們掏心掏肺對待的，就是我們的媽媽，也只能是我們的媽媽。
我簡單地收拾了行囊，等著幾天后就放出心中那只不安分的鬼，我要去外面看花花世界了，我要等著這世界給我戴上一朵大紅花。
帶咔咔逛超市，那真是筋疲力盡的一天啊。
我們看著一排排食物：奶油餅干、速凍比薩、切成片的烤魚，還有各式各樣的酸奶。咔咔把一筒餅干握在手里，幾秒鐘后又放回了架子上，她看著我說，嗯，看看就可以了，咔咔看看就可以了。
我大吃一驚。我從沒有教過咔咔說這樣的話，我也從沒有暗示過咔咔，我們是窮人家的孩子，不能吃什么，可以吃什么，她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這樣的話？我知道我媽媽也不會這么教咔咔。
咔咔這句話把我說得心酸，這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應(yīng)該說的話啊，我蹲下來一下子把她抱在懷里：“咔咔，你喜歡什么就拿什么吧。”
咔咔看著我：“媽媽，我真的可以拿走它？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她的眼睛通透明亮，里面有個無窮無盡的小宇宙。
我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的，咔咔，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咔咔有些興奮，她走到架子前，拿起了這樣，又放下了那樣，她又看了我一眼，當(dāng)更多的選擇放在她面前，她和我一樣，有著猶豫不決的性格。
夜里，我把咔咔抱在懷里，咔咔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皮膚潤滑清涼，那個時候，我忽然就有了想哭的感覺，因?yàn)橛辛诉@樣的咔咔，我太開心了。
想到五年前來這里，咔咔還在我肚子里。兩年后再來，咔咔已經(jīng)像小企鵝一樣在地上搖搖擺擺了。
我盯著咔咔看，心想，我小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嗎？
五
艾琳娜捂著冰涼的心走過決溪河，去草甸子找羊。
今天下午，艾琳娜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一只羊不見了，她告訴了莫合塔爾后，莫合塔爾就很生氣，他大聲地罵艾琳娜，說是弄丟了他的羊，就等于弄丟了他的錢。
“你整天待在家里，為什么連羊都看不住呢？而且一丟就是兩只！”莫合塔爾很是氣憤。
“哪兒來的兩只？是一只好不好？”艾琳娜爭辯說。莫合塔爾瞪了她一眼，艾琳娜就知道他說的是那只懷孕的美麗的小母羊。
莫合塔爾大聲地說艾琳娜：“唉，我是打算把賣羊的錢都攥下來，再買一匹駱駝準(zhǔn)備轉(zhuǎn)場的，現(xiàn)在可好，我夢想的泡泡又讓你弄破了一個。”
這怎么能怪我嗎？艾琳娜委屈地想。一個傍晚，莫合塔爾酒沒少喝，話沒少說，罵聲也沒停止過。
“有些人的心就不是肉長的，是鐵塊。”艾琳娜嘟囔著。
其實(shí)艾琳娜比莫合塔爾更傷心，她是懷著自己做母親的心情，每天都細(xì)心照顧這小母羊的，誰知道它是怎么不見的？
按說樺木塊圍起的柵欄已經(jīng)很牢固了，那它是從哪里跑掉的呢？柵欄也根本沒有破損的跡象啊。艾琳娜心想。
“你必須在黑夜到來之前，把這只羊給我找回來，否則你也就不要回來了。”莫合塔爾賭氣地對艾琳娜說。
艾琳娜的淚就流下來了，難道自己還比不上一只小母羊？艾琳娜一邊走一邊流眼淚，心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呢？
昨天莫合塔爾去那里牽回一只羊殺掉的時候，好大的一群羊都在啊，莫合塔爾邁進(jìn)柵欄時，它們都還在用它們亮晃晃的眼睛看他呢，一只只咩咩地叫著。莫合塔爾挑選出了一只膘肥體壯的羊，然后在其它羊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返回了。
那時候，那只懷孕的美麗的小母羊還在的。莫合塔爾記得當(dāng)時他還看了它一眼，覺得它離分娩的時間不遠(yuǎn)了。
“它不會是在擔(dān)心自己和孩子的命運(yùn)吧？”艾琳娜這樣想的時候，心里就顫抖了一下。隨后她又否定了自己，“怎么會呢？它只是一只小母羊而已。”
想來想去，艾琳娜還是很傷心，她不像莫合塔爾，早早地就把每一只牛羊都折換成錢，她是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只懷孕的母羊，不小心丟掉了自己的孩子，心痛的滋味讓她不停地自責(zé)。
她希望自己在前面的路上，能與她的小母羊迎面遇上。
唉，為什么莫合塔爾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了呢？艾琳娜想起二十年前，少年的莫合塔爾隨他的外公一起在這一帶采草藥，外公背著藥箱，還給人治病，他們不管到了誰的家里都會受到熱情的款待，管吃管住，沒有抱怨也沒有冷漠。現(xiàn)在還有人敢這樣收留陌生人嗎？
有一天夜里，路過的莫合塔爾和他的外公就住在艾琳娜家，艾琳娜的爸爸招待了他們，燈光下，艾琳娜看到了莫合塔爾的英俊和帥氣，她怦然心動。
三年后，她想念的莫合塔爾過來找她，給她唱了一首《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原來莫合塔爾也沒有忘記她。
后來，莫合塔爾和她說起那夜的情景。夜里，一氈之外，一頭母牛在睡夢中喘著粗氣，不時地把熱乎乎的氣息透過氈房的間隙吹到了他的臉上，他的心就是在那個時刻被這個家里的溫暖融化了。
這些話可都是甜言蜜語啊。
年輕時候的莫合塔爾嘴像是抹了蜜一樣，把艾琳娜寵得像是泡在了蜜罐里。所以現(xiàn)在一遇到莫合塔爾向她發(fā)火，艾琳娜的心就像落到了冰窖里。誰說有刀子嘴就一定會有豆腐心？莫合塔爾的心已不是從前的那一顆了。
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就是在昨天啊，那時的莫合塔爾又靦腆又帥氣，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莫合塔爾變得這么粗糙了？硬得像塊鐵，板得像塊鋼。
這世間發(fā)生了什么呀？艾琳娜實(shí)在是想不通。
六
我要去見一個人。
我原以為這將是一件秘密的事。可是草原上的風(fēng)那么快樂，它吹著口哨，把落葉吹得滿地跑，它一定是把這秘密告訴了很多人。
我要去見一個人，我滿心歡喜。也許我要見的只是一個人，也許他是兩個人，或是三個人。
唉，如果我說了這么多，你還是一無所知，那就不需要我再解釋了，愛和私奔這樣的事兒，我只告訴親愛的人。
夏天一來，流水鎮(zhèn)上的牛和羊都被趕往了遙遠(yuǎn)的夏季牧場，牧民們也跟著他們的牛羊在山中，他們一走就是幾個月，小鎮(zhèn)上只有一些年長的阿媽妮守著空落的牧房。
每年這個時候，我也會像這些牧民們一樣，關(guān)閉店鋪，在流水鎮(zhèn)消失一段時間。
我要去見的這個人是艾不都拉大叔，他離我有幾十公里遠(yuǎn)，這些年，每年的夏天我?guī)缀醵家ヒ娨娝?/p>
艾不都拉大叔說話很實(shí)在，從不云山霧罩，虛頭巴腦。有一次我轉(zhuǎn)發(fā)了他和幾個民間藝術(shù)家在一起聊天的視頻給我的朋友看，他們都說，艾不都拉大叔的話每一句都表達(dá)到位，比其他幾個人有趣多了。
一頭銀絲的艾不都拉大叔已經(jīng)七十歲了，但依舊精神矍鑠。我的到來，讓他很高興，他說：“閨女，你有很久沒來這草原了。”
我笑笑，把已經(jīng)整理好的那一部分資料，放給他聽，能感覺出來，他很開心。
艾不都拉大叔說：“姑娘啊，你們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啊。”
我的眼里馬上蓄滿了淚水，但我不想讓艾不都拉大叔看出我的心思，我裝出了笑容對他說：“是啊，艾不都拉大叔，我們的工作就要收尾了，曙光就在前頭了。”
即使是夏天，草原上的夜晚也有些許的涼意，艾不都拉大叔點(diǎn)燃了篝火，和我聊著從前的往事。火上是他風(fēng)干好的臘肉，越熏越好吃，柴火用的是松樹枝，燃起來有一股松脂的香味。
夏天的草原滿是靈氣，永遠(yuǎn)都像是一個翠生生的姑娘。
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這些年在空余的時間里，我們一直在搜集、創(chuàng)編、整理一些將要失傳的民歌，我們把收集而來的數(shù)百首不同地區(qū)的民歌一字一句一調(diào)地手抄成冊，并把它制作成視頻保存下來。
這是一件百益無一害的事，無論是從短期還是從長遠(yuǎn)來看，都正如艾不都拉大叔所言，這的確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說起與民歌的結(jié)緣，艾不都拉大叔總是眉飛色舞，聲音洪亮。他說，小時候他每天都是把家里的牛往河邊草坪上一放，便和伙伴們你一段我一段地斗歌，那些美好的曲調(diào)至今依然縈繞心頭。
您就是一個移動的民歌活寶庫啊。我對艾不都拉大叔說。他本身會唱民歌，加上他的熱心搜集，所以每次到這里來，我都會有新的收獲。
對于他那些失傳的民歌，艾不都拉大叔不無遺憾地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唱這些民歌了，隨著老歌手的相繼去世，不少樸素動聽的民歌也隨之而去了。”
網(wǎng)上有也過這方面的統(tǒng)計(jì)，對于一些只有自己的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來說，民歌失傳現(xiàn)象更為嚴(yán)重。就像甘肅東鄉(xiāng)族的“英雄史詩”《米拉尕黑》和長篇愛情敘事歌《馬五尕豆》以及裕固族長篇敘事歌《西至哈至》《黃黛琛》《薩拉瑪珂》等，已經(jīng)沒人能用本民族的語言唱全了，而裕固族婚禮儀式也沒人能完整主持下來。
不用專家說，我們也知道搜集整理民歌的意義，它和那些從地下挖出來的盆盆罐罐一樣，有著很高的歷史研究價值呢。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怎樣把這些原生態(tài)的材料，完完全全地保存下來。
莫合塔爾唱的《可愛的一朵玫瑰花》，這里面也有王洛賓整理的功勞呢。
據(jù)說是有一天，在西寧的湟中公園，王洛賓在一位經(jīng)商的維吾爾族朋友的幫助下，請哈薩克族阿肯演唱了三天時間。在聽了阿肯彈唱的一曲《都達(dá)爾—哎》后，王洛賓被這首歌美妙的旋律深深打動了，于是把原曲記錄下來。
后來他覺得這首歌的原詞內(nèi)容太過于傷感，于是便重新編寫了兩段歌詞，同時將一些旋律做了修改，經(jīng)王洛賓改編的漢語版《都達(dá)爾和瑪麗亞》，充滿了草原牧民濃郁的生活氣息。歌曲一經(jīng)發(fā)表，很快就在全國各地廣泛傳唱。最后這歌名為《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由此可見，民歌的搜集、整理、審閱、校對和保護(hù)是多么重要啊。艾不都拉大叔的話，讓我對民歌的收集工作更加信心滿滿。
七
今年的冬天，陽光似乎格外遲疑些，艾琳娜才曬了幾天的果皮，一直都沒有干透過，眼看風(fēng)雪就要來了，她只好把它們收起來。
午后，艾琳娜取了一支檀香點(diǎn)燃，從茶罐中撮了少許的茶葉，放在了加了奶塊的白瓷杯盞內(nèi)，蓋上蓋子的瞬間，茶香和奶香撲鼻而來。
房間里響起的音樂是《黑走馬》，艾琳娜朝兒子的房間望了一眼，這是木拉提最喜歡的音樂，木拉提經(jīng)常是一邊幫她干活，一邊聽著音樂舞動。
木拉提十六歲了，他已經(jīng)長成一個帥氣的哈薩克小伙了，他在縣城的中學(xué)里讀高一，前段時間來家訪的老師說，木拉提想在兩年之后去考播音主持，這讓艾琳娜很是有些發(fā)愁。
流水鎮(zhèn)上的哈薩克人祖祖輩輩都在草原上生活，他們逐草而居，放馬牧羊，除了每年的夏季牧場，沒有人去過更遠(yuǎn)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播音主持具體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不主持的時候還能做什么，他們更不知道能考播音主持的學(xué)校在哪里。
新的學(xué)期，木拉提的學(xué)校來了一個從內(nèi)地過來支教的老師，第一堂課的時候，他和同學(xué)們就討論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們的夢想是什么？
有的人說，我要帶著家人去環(huán)游世界。有的人說，我希望能親眼看到一場梅西的足球秀。
老師說，你們那些都不叫夢想，而是叫“消費(fèi)”。夢想是一個人愿意一輩子付出努力而去追求的事情。
輪到木拉提了，他看著老師平靜地說，我的夢想是做一名電視主持人，就像尼格買提一樣。
木拉提的話在同學(xué)當(dāng)中引起了一片嘩然，這太出人意料了。有的同學(xué)開始嘲笑木拉提的不自量力，但他們的老師沒有笑。
草原上早就可以收看電視了，家家戶戶在草地上都安裝了一個像大鍋一樣的電視接收器。很多人也都是在電視上知道了尼格買提。
老師走到木拉提的面前對他說，有夢想就一定要堅(jiān)持。你要相信，夢里能到達(dá)的地方，總有一天腳步也能到達(dá)。
老師又對所有的同學(xué)說，你們都看過電視，也一定知道《好聲音》中的塔斯肯吧，他就是哈薩克族人。
同學(xué)們當(dāng)然知道塔斯肯了，他不但具有酷似費(fèi)翔的外形和1.86米的身高，還擁有極富民族性的唱腔，塔斯肯的唱腔充滿磁性，他的歌聲猶如一杯醇烈的美酒，令人沉醉。
老師說，我想說的是，塔斯肯能做到的事情你們也一定能做到！尼格買提能做到的事情，我相信木拉提也一定能做到！
在接下來的家訪中，老師來到了木拉提的家里。他對莫合塔爾和艾琳娜說，能不能實(shí)現(xiàn)是一會兒事，但人一定要有夢想。我為木拉提能有這樣的夢想感到自豪。
莫合塔爾和艾琳娜對這個漢族老師的到來感到誠惶誠恐，他們不懂什么是夢想，也不知道尼格買提更多的故事，他們只知道，牛啊羊啊才是他們的希望和夢想。
老師走后，艾琳娜就把兒子看了又看，淚水慢慢就模糊了視線，在她的記憶里，感覺她的木拉提還是那個軟綿綿還沒有長大的肉團(tuán)子呢。
她記得木拉提小的時候，有一次整整燒了一夜，他在她懷里扭動，抽搐，哭喊，那一次可把艾琳娜給嚇壞了，以為木拉提不能熬過這個黑夜了，可太陽一出來，木拉提就跟沒事兒人一樣該怎么玩就怎么玩，該怎么跳就怎么跳，好像頭一天晚上，他沒有在她的身上滾來滾去，好像他從來沒有哭著喊著讓她抱抱。
木拉提小時候就可愛，有時候剛洗過澡從屋里出來，風(fēng)吹過他柔軟的頭發(fā)，木拉提會高興地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頭發(fā)，他一定是在感覺，是什么穿過了他的身體，是什么穿過了他的頭發(fā)和手指？
艾琳娜記得那時候的木拉提，對什么都好奇，他在院子里拔草的時候，看到了黑底白花的小貓。他招呼它過來，那只貓走過來和木拉提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又慢慢走掉了。
木拉提好開心啊，她跑到艾琳娜的跟前說，媽媽，你知道這只貓多么有骨氣嗎？我手里拿著臘肉，它都不吃。
是啊，這是只高高在上有骨氣的貓呢！艾琳娜對他說。
可是，我的木拉提是什么時候長大的呢？
艾琳娜疑惑地想著，好像也是昨天啊，他的木拉提還頭枕著她的大腿發(fā)出了輕微的呼聲，像一只心滿意足的貓。
怎么轉(zhuǎn)眼之間，他就有了那么遠(yuǎn)的夢想呢？
長大了好嗎？艾琳娜問自己，可不要急著長大啊，即使長大，也不要像這個年紀(jì)的莫合塔爾。
八
紀(jì)伯倫說，我們所有說出的話都是自言自語，只不過我們有時會說得大聲些，好讓別人也聽得見。
畫家的手機(jī)里存有一個號碼，備注是向日葵姑娘，一聽這個名字就溫暖得要命。流水鎮(zhèn)上的人都很好奇，他們問畫家，這向日葵姑娘是你的相好嗎？
畫家撥動著他的手機(jī)，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流水鎮(zhèn)的人越好奇，畫家越是不說。
畫家曾經(jīng)在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畫畫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畫家曾經(jīng)用他不折不彎的思想做尺子，教出了許多循規(guī)蹈矩的學(xué)生，那時候上課對他來說才是大事兒，正事兒，他要帶他的學(xué)生打通生活與夢想之間的秘密通道。
有記者到學(xué)院采訪，問他，理性教育究竟是高明的，還是拙劣的？
他回答說，看起來好像是高明的，但實(shí)質(zhì)上很不高明。
他的話很不得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歡心。
那一年夏天，畫家趁著暑假時間，在天山中部的草原上游走，他坐在租來的牧人的越野車?yán)铮床菰啾蹋被匝邸Ｄ莻€時候，他看到了牧民們鐘愛的馬和駱駝，也看到了鷹鷲就站在男人的胳膊上。他知道馬是哈薩克人的翅膀，駱駝是草原上的船，如今，它們都被摩托和汽車取代。
有一天，牧人開著越野車，拉著他穿越草地。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牧人在輕輕地哼唱著一首《燕子歌》：
燕子啊，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
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親切又活躍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眉毛彎彎眼睛亮，脖子勻勻頭發(fā)長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這是畫家第一次聽到《燕子歌》，哎呀，牧人唱得太走心了，在那低緩，猶如溪水般的傾訴中，畫家感到他就像是一根火柴走向了火，全身都燃燒起來了。
那一刻，他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那就是辭掉工作，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在草原上游走，找一個像燕子一樣的姑娘。
說說你的故事吧，畫家說。在這么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開一個不怎么掙錢的小飯館，本身就是一個故事吧。
我盯著畫家大顆的瞳仁，那里面的酒精正被他的專注驅(qū)散。我猶豫了一會兒，開始講我的故事，而我原來是打算把這段故事塵封到永遠(yuǎn)。
大學(xué)的時候，我業(yè)余在一家咖啡廳打工，在那里我經(jīng)常見到一些有名氣的藝術(shù)家，但他們一點(diǎn)兒也不大牌。
有一年的跨年夜，我見到了正在彈唱的一個吉他歌手，一個冬不拉演奏家，另有一個音樂人棠棣。他們邊喝咖啡邊聊天。
我曾在這里聽過有人用冬不拉彈奏土耳其進(jìn)行曲，被這種民族樂器感染而有諸多好奇，所以我更多地關(guān)注了他們。
后來我跟他們就混熟了，和棠棣聊得也越來越多，棠棣說時間把他磨損了，小時候他在草原上長大，曾經(jīng)可以唱很多首民歌，現(xiàn)在剩下不過十來首。
他說，有一天，他在看電視的時候，聽說了一個名詞——民歌的危機(jī)，電光火石間，他突然就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他要收集整理散落在民間的歌曲，保存并傳唱下去。
他說民歌危機(jī)的第一個表現(xiàn)是“人走歌走”。民歌傳唱主要靠歌手口耳相傳，但現(xiàn)在年輕人或迫于生活壓力，無心學(xué)歌，或鐘愛流行歌曲，都沒有喜歡唱民歌的，隨著老歌手相繼去世，不少優(yōu)美動聽的民歌也將隨之而去。
“再往后，有些傳唱不廣的民歌怕是就要失傳了。”棠棣說，現(xiàn)在他在跟時間較勁，希望自己能夠盡快找到更多的民間藝人，深挖民歌并記錄，創(chuàng)編，傳承。讓更多人重新喜歡上民歌，傳唱民歌。
棠棣的想法打動了我，我說，如果方便的話，你再去草原就帶著我吧。
然后我就跟著棠棣踏上了民歌收集之路，開始的時候，采訪并不順利，那些民間藝人對我們的到來并不歡迎，但棠棣并不氣餒，他恭敬地向這些大叔們敬煙，但大叔們并不接棠棣遞來的煙，而是從自己的懷里掏出煙盒，用煙斗點(diǎn)上。
棠棣處在一種被拒絕的沉默里，后來他找了一個會說哈薩克語的人，用他們的語言咕嚕了好久，大叔才看了棠棣一眼，然后把煙接了過去。
當(dāng)時，我就在棠棣的身邊，看到了這些民間藝人們從冷淡到熱情的過程。
所有的愛都是建立在崇拜的基礎(chǔ)上的，我喜歡上了棠棣。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長，我越來越喜歡這個看上去慍慍的家伙了，我相信真正的吸引力就是讓對方的荷爾蒙迅速地上升。
那個時候，我不顧媽媽的反對，一心要嫁給棠棣。媽媽說棠棣是個要做事的人，你不能一生都跟著他漂泊。
這個世上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看通透的，一定是媽媽。
但是我最后還是爭取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嫁給了棠棣。我和他一起整理民歌，看他唱民歌，就覺得我們的日子就是一首首歌。那時候咔咔就在我的肚子里，她馬上就可以看到這個美好的世界了。
但誰說過的：這世上的事情，最忌諱的就是十全十美了，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圓滿了，馬上就要虧缺，樹上的果子一旦熟了，馬上就要墜落，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久永恒。
誰把這人生看得這么透徹？
咔咔出生的那年夏天，棠棣在來流水鎮(zhèn)的路上出了意外，那時候他收集的民歌才整理到一半，我在哭過幾場之后，開始決定把棠棣沒有完成的事情給完成下去。
我知道，愛情最美好的樣子，就是我愛的人永遠(yuǎn)在我身邊，但我也知道，愛情還有最美另一種方式，那就是我會替他好好活下去。
幾年過去了，我替棠棣做的民歌收集工作也已經(jīng)接近到了尾聲。
時光荏苒，我離開了原來的生活軌跡找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也算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不得不說，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殘酷，也是這樣現(xiàn)實(shí)。
我在流水鎮(zhèn)開了一家小飯館，這樣我就能永遠(yuǎn)守著我的棠棣了。他曾經(jīng)最愛吃我做的飯，特別是喝我熬出的白粥，他說那是天下最好喝的粥。.
每當(dāng)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我必定會到山上去看棠棣，埋他的那片土地總是最先開出花朵來，我在那里經(jīng)常是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流水鎮(zhèn)的人們大都知道我的故事，愛我的人更加愛我，不愛我的人依然不愛我，但這些對我來說都沒有關(guān)系，我從來不活在別人的嘴巴里。
就像那個有明晃晃大月亮的晚上，他們中的一個人大聲地說話：“說的沒錯呢，上帝創(chuàng)造那個女人，就是為了讓男人遭殃。”
他們都覺得我是給棠棣帶來災(zāi)難的罪魁禍?zhǔn)住ｋm然這話曾像一把尖刀刺傷我，但我已不再傷心難過。
我已經(jīng)把難過和悲傷全都吃進(jìn)胃里去了，我知道，一個人只有學(xué)會了消化這些難過和悲傷，才會有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鎮(zhèn)定。
現(xiàn)在我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活著了，所以流水鎮(zhèn)的人看到的我，經(jīng)常是把笑容掛在臉上，雖然那些憂傷還在，但它并沒有在時間的縫隙里變大。
九
莫合塔爾能來我的小飯館實(shí)在是個意外，他曾經(jīng)說我的飯館是開給漢族人吃的，所以他從不過來，雖然我的小飯館里也有他們愛吃的奶疙瘩和塔巴馕。
從莫合塔爾欲言又止的表情當(dāng)中，我能感覺出來他是有事相求，果然，他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就向我打聽畫家的消息，說是很久沒有看到畫家，不知道畫家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流水鎮(zhèn)了。
我告訴莫合塔爾，畫家還在流水鎮(zhèn)，只不過這些日子又去山里作畫了，可能得幾天才能回來。
莫合塔爾謝了我，然后離去。
幾天后，當(dāng)畫家回來再到我的小飯館時，莫合塔爾在后面也跟了進(jìn)來，莫非他天天盯著我的店門口，專等畫家的到來？
莫合塔爾在畫家的對面坐下來，一臉的笑意，他說他想求畫家?guī)退k一件事，隨后他說了事情的原委，當(dāng)然是為了他的兒子木拉提。
莫合塔爾說，在這流水鎮(zhèn)，只有畫家您來自大城市，懂得又多，眼光又高，我和艾琳娜尋思了一下，看看您能不能幫我們拿個注意，您說，我家木拉提走這條路有沒有把握？雖然說家里也用不著他回來養(yǎng)牛放羊，但我覺得學(xué)門手藝走到哪里都餓不死人，唉，為什么這孩子一說想做什么主持人，我這心里就空落落的，感覺不踏實(shí)呢？
畫家說，孩子有想法是好事啊，你們一定讓他努力去實(shí)踐一下，事情成功了最好，但即使不成功那也是一種歷練，你說是不是，莫合塔爾？
莫合塔爾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可是，我們的木拉提應(yīng)該怎么做呢？
畫家哈哈大笑，莫合塔爾，你這次可算是找對了人。我曾經(jīng)所在的學(xué)院就有播音主持專業(yè)。等你兒子木拉提放假了，我就帶他去看看，讓他了解一下，開開眼界，然后再為將來做打算也不遲。
莫合塔爾連聲說謝謝。他說等兒子學(xué)校放了假，就讓他和畫家一起走，只是給畫家添麻煩了，讓他覺得過意不去。
畫家又笑了，見外呢，你。
在流水鎮(zhèn)，我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莫合塔爾這種謙卑的表情，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心里不禁感慨萬分。能讓父母放下身架的，只能是他們的兒女。
畫家又和莫合塔爾又聊了一會兒鎮(zhèn)上的新事物，并夸獎莫合塔爾的歌唱得好。
莫合塔爾高興地說，我家木拉提也很會唱歌呢，但他從不拿出來示人，因?yàn)槲液桶漳榷冀逃^他呢，要有天大的智慧，但不要有黃豆大的驕傲。
莫合塔爾離開飯館的時候，特意走到我面前笑意盈盈地向我告別，這讓我覺得特別溫暖，也有些小感動，做鄰居好幾年了，好像我們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說話。
莫合塔爾的胸膛好像比來的時候直了一些，他推開房門走出去的那一刻，我看到夕陽的光芒從一棵樹上慢慢移到另一棵樹上了。
木拉提的明天是什么樣子的呢？ 我也在想。
十
虎年春節(jié)到來的時候，各種問候鋪天蓋地而來。
畫家也在他的老家給我發(fā)來了問好的短信：春天來了，祝明月姑娘春風(fēng)滿懷，虎虎生威。
我說，不要祝我虎虎生威啦，作為一個女人我已經(jīng)夠威猛的了。哈，我沒有告訴他，從現(xiàn)在開始，我只想做只溫柔的小白兔。
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經(jīng)歷了那么多，現(xiàn)在我也該轉(zhuǎn)運(yùn)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