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你的微笑，浮起在時間的河面上。我也看到了冷峻的窟門，流淌的大泉河。月牙泉凝神靜視，如云的沙漠在釋放著蒼涼。

我將目光停留在你的身上，在流連七彩的同時，也在回望千年之前的勞作。或者，不應該稱之為勞作，因為“勞”是辛苦的代名詞。而他們，那些描繪過你的工匠卻從來不認為勞作是件辛苦的事。對于他們來說，你的出現是隱在心底的呼吸，是血液里流淌著的執著。

涅槃，是升華，是不生不滅，是生命的結束，也是生命的開始。經歷過涅槃的人才能修得圓滿，經歷過涅槃的佛陀會走向安詳。如今，這安詳就映現在你的身上，像九月暖暖的陽光，帶著風徜徉。你的衣裾，你的神采，是一種禪定，也是留給后人的修為。

千年之前束在你身上的項圈，金色的，閃著自然的光澤。你的身子雖然有些殘破，卻無法掩蓋工匠們創造的璀璨。你翩若飛鴻，坦然自若，在鳴沙山崖壁上營造著走向世界的神韻。那是一種歲月無法替代的神韻，也是散發在沙漠中心的遺香。

用遺香來形容你，似乎讓人感到了年代的久遠，也似乎讓人想到了從前，想到第一個建造你的沙門樂尊者。是他，讓你第一次有了神仙般的光彩，也是他讓你開始了一次奇妙的旅行。你的微笑是來自他的微笑嗎？那恬淡的神態，在用怎樣的目光靜觀世事滄桑。

你經歷過戰亂，也經歷過繁華。在那個被后人稱之為大唐盛世的年代，你的輝煌達到了極致。那時，有成千上萬的工匠來到你的腳下，用他們的手、他們的眼、他們不同尋常的慧心繪制出不一樣的你。那是對你的膜拜，也是對你的虔誠，更是藏在他們心底的對你無欲無求的崇敬。你在他們的精心描繪中完整起來、成熟起來、絢麗起來。

你的頭發可以綰成各樣的花髻，你的眉毛可以描畫成翠羽銀針，你的手指是那樣的珠圓玉潤，你的肌膚在凝脂細滑中流動著歲月的風華。那些穿起在你身上的衣裙，佩戴在你頭上的發飾，涂抹在你臉上的脂胭，也在用各種方式，讓沒有生命的你成為靈性優雅的你。

從北魏到北周、從隋唐到五代，從元、明、清到現在。你從沙漠中的一只小舟逐漸演變成航行于世界的大船。你的微笑在傳遍世界的同時，也讓佛光普照了萬物。你讓人在你的微笑中沉醉，在你的微笑中迷戀，在你的微笑中看那些工匠細細地描畫，用他們的心、他們的筆，成就你的形、你的身、你的魂。

我的無能遮蔽了雙眼，讓我不能悟懂呈現在你身體的每一處精彩。但你的微笑卻告訴我，無數摯愛你的面孔曾怎樣從少壯到暮年，他們的手曾怎樣成就你、修飾你。他們的執著是不可替代的，也是無法替代的。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信仰，也是一種最真摯的付出。

在世界上最長、最大、內容最豐富的畫廊面前，你的微笑是飄蕩在工匠們腦海里的風，我的目光是流連在每一處的風景。我看到工匠們日日為你思，夜夜為你畫，在每一盞燈、每一米月光下，用藝術的語言與你交談，向你講述每一條線、每一個點、每一次揮毫潑墨之前的沉默與落筆后的灑脫。我看到高高抬起的肘，輕輕抖動的腕，在鬼魅一樣的運作后成就了完美的你。

每一個經變化，每一個佛經故事，每一幅山川河流、亭臺樓閣，都暈染著他們的汗水，涂抹著他們的心血。綻開的蓮花象征神佛的純凈，飄逸的飛天是靈魂的升華。旋轉的胡旋舞是藝伎苦練的展示，反彈琵琶是秀女的嬌媚婀娜。笙、簫、笛、鼓攜箜篌共鳴；紅、藍、墨、綠與日月爭輝。美，在你的微笑中定格。感嘆，在我的目光下融化。

445窟北壁的《彌勒經變》圖，彌勒端坐蓮臺，聽法菩薩和天人簇擁左右，亭臺樓閣嵌于其間，綠水蕩起層層漣漪，盛開的蓮花白璧無瑕。比丘尼或跪或立，或頷首凝思，或竊竊私語。人人形神兼備，個個栩栩如生。第61窟主室東壁的女供養人，人物秀美清雅，表情安靜從容，綿袍秀帶、珠光寶器熠熠生輝。供養人的高貴、富足，在色彩的涂繪、光影的交織中有了映襯與展示。

且不說，那些安詳的彌勒，單就飄逸的飛天就足以成就世紀的恢弘。飄飛的絲帶薄如輕云，隨風的舞動中有著音樂的律動。樂是流淌在她們身上的福音，曲是她們衣裾上滑動的流光。她們上下翩飛，如羽輕盈。清脆的節拍聲在耳邊漸起，聲聲敲打中樂飛云天，靈升碧海。那是升騰的感覺，也是浮起在俗人心底的憧憬。

那個故事，那個九色鹿的故事，用神一樣的語言告訴我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罪孽和惡果。那只鹿有著美麗的皮毛，也有著美麗的眼睛。它是佛的化身，是滌蕩污濁的精靈。我在七彩的鹿袍下落淚，在惡人的祈求中醒悟——善終是拯救萬物的力量，善是佛給予人的希望。

在你的身上，我看了熾熱的色彩、流動的線條、想象的靈動和優美。那是工匠們的付出，也是他們的歷練，是你的迎接，也是你的笑納。每一筆的落下都有著前期復雜的思考，每一次的涂繪都有著不能更改的精準。他們用心觀察世事，探究每一個故事、每一個人物、每一抹色彩。辛勞對于他們來說是佛性的光芒，靈感對于他們來說是佛主的賜予。為你而畫是他們的心愿，為你而畫也是他們的毅力。

有些工匠真的很苦，沒有盤纏回家，沒有保暖的衣衫，沒有果腹的食物。但他們依然在燭光下一層層地涂抹，一點點地研磨、上色，讓人物成為人物，讓景色成為景色，讓靈魂成就飄逸，讓神圣成就神奇。他們從來沒有將俗世的磨難袒露在你的面前，也沒在你面前落下一滴清淚。在他們心里，你是不容褻瀆的，也是不能用紅塵俗事玷污的。

你用微笑看著他們，給他們信心，給他們信念，給他們成就一個好藝人的能力。畫時，他們的眼里只有色彩和線條；歇時，他們的心里只有對你的敬重和膜拜。你是自豪的，因為他們的辛勞塑造了你；你也是驕傲的，是他們讓你成為世紀的珍寶。那些工匠，那些不知名的藝人，在讓你的微笑綻放的同時，也讓你的美麗走向了世界。

鳴沙山下，風在不停地吹，雨卻很少落下。你在特有的天氣里生存，在特有的空間里永恒。黃沙是你眼前流動的風景，鐫刻是你留給歲月的印象。擁著這樣的印象合目，你看到的是佛、是光、是神圣和清明......

莫高窟，一個佛在的地方。莫高窟壁畫，一個神在的地方。

我聽到月牙泉在低吟淺唱，歡暢的大泉河應和著曼妙與激揚。你的微笑如禪，追著時間奔跑。你的身影翩飛，在流光溢彩中展現。佛的淡定，幻化成千年的絢麗。你的絢麗，正隨著歲月日愈恢宏！

柳萍

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博愛》《故事家》《新故事》《微型小說選刊》《天池小小說》《喜劇世界》《小小說月刊》《戀戀中國風》《中華傳奇.新懸疑》《文存閱刊》《天水日報》《小說月刊》《壹讀》等報刊雜志、文集合本和電子書刊。2013年9月出版發行散文集《一樹梨花任飄零》。2015年1月散文《小巷》獲得甘肅省"我的平安夢"主題征文一等獎。2015年1月散文集《一樹梨花任飄零》榮獲第五屆甘肅黃河文學獎散文組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