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氣象乃詩品》經(jīng)典解讀

氣象乃詩品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guān)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詩詞有氣象，就猶如人有氣場，一首詩詞讀完之后它會在你的腦海立刻營造一種情感氛圍，周圍浮騰起詩詞的情感境界，猶如舌之嘗味，酸甜苦辣之分明。王國維欣賞李白的詩歌就是欣賞他詩歌的氣象。他列舉了李白、范仲淹和夏竦三人詩歌中的氣象來比較，認(rèn)為李白詩歌中的氣象是后人所不能比的。所以，他稱贊李白的詩歌是純粹的憑借“氣象”勝出。

或許這和人的個(gè)性是有關(guān)系的，李白詩歌中的豪情和浪漫是他性情的一一體現(xiàn)，他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自負(fù)之人，渴望受到重視，卻又不愿受一丁點(diǎn)的委屈和束縛，于是他才能在詩歌中極力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豪情壯志以及那些倜儻風(fēng)流。

先來看這一節(jié)中王國維提到的李白以氣象勝的詩。

憶秦娥

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

簫聲幽咽，驚醒夢中的秦娥，秦娥是誰呢？秦娥本指的是古代秦國的女子弄玉，好吹簫，在詞中，這里應(yīng)該就是一位平常的女子了，或許是一名秦姓的女子。秦樓上，掛著一弦月亮，這月亮年年照著路邊的柳樹，看著這世人的悲傷，朝夕重復(fù)。樂游原上，早已冷落了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上，荒蕪了你的歸路，如今音訊全無。只剩這冷冷西風(fēng)吹拂，落陽殘照，還有那些漢朝就遺留了下來的宮闋和墳?zāi)埂１驹~先是傷情，之后悲國，前面出現(xiàn)的意象“簫聲”“柳色”“月影”都是凄凄之物，但是后面出現(xiàn)的“咸陽古道”“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一下就將境界襯托得開闊起來，由悲而壯，僅是一句：“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風(fēng)月不驚，道出所有的感受，但是卻又不動聲色，無限感慨。王國維稱其“寥寥八字，遂關(guān)千古登臨之口”。在李白的詩歌里，這一勝出的氣象，已成絕唱，讓后來之人望塵莫及，難以超越。

描寫這一方面的詞，后來叫王國維看重的是范仲淹和夏竦，但是王國維依舊認(rèn)為范和夏難以超越李白詞中的氣象，不過是“差足繼武”。

漁家傲·秋思

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jì)。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秋來的塞下，風(fēng)景已經(jīng)改變，衡陽之雁揮翅離去，毫無眷留之意。四面哀聲陣陣，落日如煙，孤城關(guān)閉。離家萬里，濁酒一杯，回家的打算是不可能的。白發(fā)若霜，羌聲悠悠，倍增凄涼。哪里能夠安然睡去呢？充盈眼中的是將軍的白發(fā)和征夫的眼淚。相比起李白詞中的意象來說，范仲淹詞中的意象也算得上都是開闊的，也能算得上是氣象渾茫了。但是細(xì)品其意象：塞下秋來、千嶂、長煙落日、家萬里等等，雖是悲戚開闊，卻總是嫌放開得寬了些，感覺這是些堆砌的意象，并且這些意象比較松散，沒有一個(gè)方向感，僅僅是悲戚，更多的還是個(gè)人情懷的抒發(fā)。從意象的取向來說，“四面邊聲”沒有“西風(fēng)殘照”來得壯闊，“四面邊聲”更多的是悲涼。最后的一句“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相比起“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來，前句略嫌得拘謹(jǐn)，好像僅僅局限于一種情懷，而后句完全打開了一個(gè)新的局面，開拓了一個(gè)廣闊的境界，雄渾蒼茫。

喜遷鶯

夏竦

霞散綺，月沉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闋鎖清秋。

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

霞光似綺般散去，月若鉤沉，悄然隱現(xiàn)于晴空。這一“散”字，一“沉”字，將月亮破空而出的氛圍描繪出來了。這樣的黃昏必是太陽剛剛降落，天空中的晚霞將散未散，月亮就猶如雪亮的彎刀擠破云霞而出了。后句“簾卷未央樓”很快就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要說的話題上，這首詞講的是皇帝的私生活。“夜涼河漢截天流”中的“截”字寫出了夜色的壯美，銀河之中，素月流天，雖是描寫皇宮私生活的詩歌，但是難掩橫絕一陳的豪邁。“宮闋鎖清秋”點(diǎn)出皇宮之地。“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讀起來已是清香軟玉，以為此詞就此罷了。誰知后面的：“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讀起來可以叫人感受到汪洋浩蕩的十足霸氣，在這個(gè)良辰佳日，后宮佳麗三千，簇?fù)碇实郏@刻畫的雖說是艷情的鏡頭，但是皇帝可不就是擺這譜嗎？這不就是皇帝的氣勢嗎？這也是大手筆的描寫啊，也就是有氣場的詩詞。

但是這三首詩詞，從氣象來說的話，王國維覺得相比起來，范仲淹和夏竦的詞是趕不上李白的，但是夏竦的詞又比不上范仲淹的。大概是夏竦的“三千珠翠”的脂粉香太重，比不上“四面邊聲”來得宏大，而“四面邊聲”又比不上“西風(fēng)殘照”的蒼茫壯闊。但是單純以氣象來相比三首詞，朝代的影響也在里面吧，唐詩宋詞，詩莊詞媚，有著這樣一個(gè)環(huán)境的影響在里面，氣象畢竟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