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善
至善
“至善”兩字，是哲學(xué)上的名詞。他們似乎是吾國固有的——“在止于至善”（《大學(xué)》）；其實不然。這兩個字，這個名詞，是拉丁詞“搜門補能”（Summum Bonum）的譯意；“搜門”作“極”或“至”解，“補能”作“佳”或“善”解，“至善”的確義如下：一切美德美物的總匯，即一切美德美物所自出的根源。
我今先借這個哲學(xué)名詞，來講我們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
（一）衣。穿大布衫褲的鄉(xiāng)民，以為改服西裝之后，一定舒適，一定美觀，一定受人尊敬。他們以為西裝是衣服之至善。靠了它非獨可以表示摩登，并且可以得到地位。不知冬天西裝太冷，非有火爐不可；夏天西裝太熱，非有電扇不可。社會上的地位隨學(xué)問經(jīng)驗而來，絕非西裝所能為助。我們雖然有“只重衣裳不重人”的那一句古話，但是實行此“主義”者，只有勢利小人。規(guī)規(guī)矩矩辦事的人們，斷不專重服裝而不問品學(xué)的。因此可知西裝不是至善。至善的服裝，是舒適的服裝。
（二）食。我們還是吃魚好，還是吃肉好？我們還是天天吃便飯的好，還是日夜吃筵席的好？一般人當(dāng)然以為吃葷比吃素好，吃筵席比吃便飯好。其實，好的米飯，較劣的面包為佳，新鮮的素菜，較陳腐的魚肉為佳……筵席不一定為食的至善。
十二年以前，在某某兩個月中，我白天吃西菜，晚上吃筵席。并且我不論日夜，總是“鬧酒”，不吃飯。這樣的“應(yīng)酬”了五十余天，我大病了——腰酸，背痛，腳軟，并且便血。醫(yī)師對我說道：“你要休息。不可天天這樣應(yīng)酬。你每天吃的，葷多素少，酒多飯少，所以你要生病，你要便血。”照這樣講，我們中國人，每日三餐，非吃粥飯不可；否則即病。但是為什么求仙的道家要辟谷呢？辟谷，就是不食米類，不吃粥飯。道書云：“神仙以辟谷為下，然卻粒則無滓濁，無滓濁則不漏。由此亦可入道。”我（舊時）以筵席至善，醫(yī)師以米食為至善，道家以卻粒為至善。究不知何者真為至善。我們中國人，究以何種食物為至善？究以何種食物最為適合，最多滋養(yǎng)？
（三）住。目下上海房屋大成問題；目下只有到上海來的人，沒有向外埠去的人。我們有了儲鈔，找不到房屋。就是找到了，一間統(tǒng)廂房的“頂”費，也要十萬八萬；至于單幢三層樓，加一個現(xiàn)成電話，恐怕非五、六十萬不可。大家都是馬馬虎虎地躲身而已。哪里還談得到——住？
然而住是應(yīng)該研究的。我們還是住在城中的好，還是住在鄉(xiāng)間的好——還是留申的好，還是還鄉(xiāng)的好？我們還是住平房的好，還是住樓屋的好？我們還是住在樓上的好，還是住在樓下的好？我們還是住中式石庫門好呢？還是住西式大洋房，大公寓好？……這許多問題，倘然細(xì)詢一百個人，一定可以得到一百個不同的回答。為什么呢？因為每一個人的心，各有他的一個至善——住的至善。人心不同，所以至善也不相同。我的至善呢？我以空氣足，交通便，不喧鬧為至善。然而這不是他人的至善。
（五）行。除走路外，我們的行，包括騎馬乘車——電車，汽車，人力車，獨輪車。真的，我們還有飛機。
自己用腳走路的人，以為乘了車可以“隨心所欲”，要到哪里是哪里。坐汽車當(dāng)然比較軋電車，比較叫人力車好得多，快得多。但是危險也比較大些。別人碰了我，我有性命之憂。我碰了別人，不是賠錢，定是訴訟。所以乘汽車，并非行的至善。飛機呢？飛機近處沒有用，遠(yuǎn)處沒有空，買不到票——也不是行的至善。那末，什么是行的至善呢？我看我們還是自己走路的好，或者軋電車也好——危險較少，責(zé)任較輕。走路或軋電車，是我現(xiàn)在的至善。別人當(dāng)然不是這樣想的。
上面所講的，無非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不是哲學(xué)，與哲學(xué)全無關(guān)系。提到哲學(xué)，哲理，事情大了。哲學(xué)家的派別極多；因此他們的至善（哲理）也狀大異。有的以道德為至善；有的以樂觀為至善；有的以自然為至善；有的以忠實為至善；更有以求智識，求自由為至善的。各派所說，各派所主張者，皆極有理。我們應(yīng)該學(xué)哪一派呢？我們真是無所適從。我有一譬；譬之請客。我所邀請者，張，王，佘（從人從示）三人。他們嗜好不同。兩位要喝酒，一位反對。兩位喜魚，一位喜蝦。叫我怎樣辦呢？請閱下面不文不白，不詩不歌的七言韻語：
三個客人來我家，
姓王姓張又姓佘。
我留他們吃便飯；
大家都說“倒不差”。
張、王嗜肉嗜狂飲，
佘姓搖頭且悲嗟。
張、王兩君喜食魚，
惟有佘公要吃蝦。
彼此好尚全不同，
你南我北大喧嘩。
出錢破鈔東道主，
只得呆坐裝傻瓜。
請客吃飯，比較研求哲理容易。客人喜食的，我都要了；他們當(dāng)然可以滿意。他們要魚要肉，要蝦要酒，我一一齊備。人人得到他所好的，當(dāng)然人人愉快。但是研求哲理，研求至善，不能這樣的。所謂至善者，單而不變，一而不二。我們只能信仰一種哲理，我們只能尋求一個至善。我們還是吃蝦呢？還是吃肉？我們還是飲酒呢？還是禁酒？……我們還是求快樂呢？還是求自由？我們應(yīng)該忠實呢？還是應(yīng)該“滑頭”？我們應(yīng)該受教育，力求智識呢？還是應(yīng)該不讀書，一世愚笨？……到底什么是我們的至善？
哲學(xué)鼻祖蘇格拉底以順從國法為任何人民的至善。但是國法亦何嘗不變？今日視為至善者，明日已成禁令。例如：科舉盛行之時，八比（股）文與試帖詩，皆為世子的至善。后來變法自強（?），經(jīng)義策論，成為至善。更后來廢科舉，興學(xué)校，非獨八比試帖無用，連經(jīng)義策論也打倒了。國法改變之例甚多；我非歷史專家，不能多舉，亦不愿多舉。不過我知道順從國法，是很不容易的事。倘然這是至善，那末人民苦了——苦了！我出此言，意在“攻擊”蘇氏。請閱眾勿疑我為無政府主義者。我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公民。我批評蘇氏，意在說明選擇至善之難。我們的至善，我們處事之法，究以何者為最合宜呀！我們研以何者為至善呀！
我希望吾國學(xué)者，或外國學(xué)者，快快集合世界上的哲學(xué)家，編成一紙名單，開列他們所主張的處世法（至善），并且注明他們的信從者所得的結(jié)果。那末，我們一看，就可以明白，就可以擇善而從；不必東摸西索，也能求得至善。從前有一位比國學(xué)者，曾經(jīng)試行此事。不過他沒有完全成功；他還偏心，且只做了一小部分的工作。
原載一九四四年六月一日《文友》第三卷第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