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雜篇·則陽》原文鑒賞
《莊子·雜篇·則陽》原文鑒賞
(解題) 本篇取首句“則陽游于楚”的首二字為篇名。則陽為人名，文中又作彭陽。所記故事的內(nèi)涵，只談圣人的一端，未足代表全篇。
主旨在論述圣人的品德自然順適，不失本性。所謂認(rèn)知，無知才是知。道則非言非默。
原 文
則陽游于楚，夷節(jié)言之于王，王未之見。夷節(jié)歸。彭陽見王果曰： “夫子何不譚我于王(一)?”王果曰： “我不若公閱休。”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耶?”曰：“冬則擉鱉于江(二)，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回： ‘此予宅也。’夫夷節(jié)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jié)。夫夷節(jié)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三)，固顛冥乎富貴之地(四)。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五)。夫凍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風(fēng)(六)。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yán)。其于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七)，其孰能橈焉!故圣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dá)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于物也，與之為娛矣(八); 其于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九)。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十)。彼其乎歸居(十一)，而一閑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遠(yuǎn)也。故曰‘待公閱休’。”
解 說
(一) “夫子何不譚我于王”： “譚” 同談。
(二) “冬則擉鱉于江”： “擉” 音戳 (chuo)，刺也。
(三)“不自許，以之神其交”： 因其與“夫夷節(jié)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相接，即以為這是就夷節(jié)來說的。其實不是，這是王果假設(shè)有人與夷節(jié)交往。“以之神其交”字有誤置，當(dāng)是“以其神交之”，誠心誠意地和他進(jìn)行了交往。
(四)“固顛冥乎富貴之地”：這是王果對夷節(jié)的評價，自當(dāng)與“無德而有知”相連，因須與“不自許，以其神交之”互易其位。“顛冥”瘋狂地迷戀。“地” 為誤字，為 ”徒” 形近而誤，因為說的是人。
(五)“相助消也”：所置位有誤，當(dāng)在“夫凍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風(fēng)” 之后，為這兩個比喻做結(jié)。涉上“非相助以德” 而致誤。
(六) “暍者反冬乎冷風(fēng)”：“暍”音夜 (ye)，暑熱。注家或以為句當(dāng)為“暍者反冷風(fēng)乎冬”，“冬”與“冷風(fēng)”互易其位。是。這樣正與上句“凍者假衣于春” 的語氣相一致。
(七) “非夫佞人正德”： “佞人” 善言的人。
(八) “與之為娛矣”： “娛” 戲也。隨便之意。
(九)“樂物之通而保己焉”：“物之通”意見交流。“保己”保持自己看法。
(十)“與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舊以“化”字?jǐn)啵案缸又恕豹?dú)立為句。但解釋上有困難。實不應(yīng)斷而連為一句。“化”為“以”之誤。句的結(jié)構(gòu)與上“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 同。“宜” 為誼之假。
(十一) “彼其乎歸居”： 字有誤倒，句應(yīng)為 “彼歸乎其居”，“其” 與“歸”互易其位。
語 譯
則陽到楚國去，夷節(jié)把他推薦給楚王，楚王沒有接見。夷節(jié)離去。彭陽 (即則陽) 拜訪了楚大夫王果，說：“老先生怎么不來把我向楚王提一下呢?” 王果說： “我不如公閱休。” 彭陽說： “公閱休是怎樣的人?”〔王果〕說：“冬天到江上去扠鱉，夏天歇在山腳之下。有人到他那里問他，他這樣說： ‘這就是我的家。’ 夷節(jié)都不能推薦你，我哪里行呢! 我又不如夷節(jié)。夷節(jié)這個人，品質(zhì)不怎么好，鬼點子卻不少，簡直就是一個醉心富貴的人。如果沒什么考慮，誠心誠意地和他交了朋友。他不來以道義來幫助你，就像春天借衣服給受凍的人，冬天給受暑熱的吹冷風(fēng)一樣，那種幫助一點用也沒有。楚王這個人，本身是尊貴的，對人嚴(yán)厲，對于人的過錯，像虎一樣毫不放過。如果不是能說且品行端正，誰能夠折服他!圣人在時運(yùn)不濟(jì)的時候，使得家人忘掉自己在貧窮;在發(fā)跡的時候，使得王公大臣們忘掉自己的權(quán)位而變得謙遜。對待事物，隨隨便便; 對于人，使意見溝通，互不干犯。所以不用說話就使人感到溫暖，與人共處就使人感受到父子的情誼。他回到家里，全不施行什么。他在人們的心目中，是那么高遠(yuǎn)，所以說：‘要等待公閱休。’”
原 文
圣人達(dá)綢繆周盡一體矣(一)，而不知其然，性也。復(fù)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恒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二)! 生而美者，人與之鑒，不告則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三)，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圣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四)，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wù)咭玻允鹬_縣眾間者也(五)。
解 說
(一)“圣人達(dá)綢繆周盡一體矣”： “綢繆”糾葛。“周盡”貫穿。“一體”一起。
(二)“憂乎知!而所行恒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這幾句話與上下文均無聯(lián)系，在其間形同楔子，顯然有誤。在這幾句話中，以“若之何”為結(jié)。下一節(jié)中有兩組文句都以“若之何”為結(jié)，結(jié)構(gòu)、意境極為相似，當(dāng)是其中的一組，因移于下一節(jié)與之相合。
(三) “若知之，若不知之; 若聞之，若不聞之”： “若”或也。下同。
(四)“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緡”音民(min)，錢貫也，以喻其連成一片。“入”遮也。
(五)“況見見聞聞?wù)咭玻允鹬_縣眾間者也”： “見見聞聞”看得見聽得到。“以”通似。“縣”懸之本字。“間” 一室之地。即房舍。
語 譯
圣人了解到，人們常常是糾纏在一體的，但不了解為什么這樣，這是本性。把一些動作照著天的意境給起上一個名字，人們就這樣叫了起來。長得漂亮的人，有人給他鏡子照一下，如果不告訴他，他是不知道比別人漂亮的。也許知道了，也許不知道;也許聽到了，也許沒聽到。〔不管怎樣〕，他之討人喜愛是沒錯的，而人們喜歡他也是沒錯的，這是本性。圣人對于人是愛憐的，人們給他這樣的名號，如果不告訴他，圣人是不知道自己對人是愛憐的。也許知道了，也許不知道; 也許聽到了，也許沒聽到，〔不管怎樣〕，他對人愛憐是沒錯的，人們接受他的愛憐也是沒錯的，這是本性。故鄉(xiāng)故土，〔歸來的人〕 遠(yuǎn)遠(yuǎn)望見高興極了。雖然丘陵的草木連成一片遮住了十分之九，也還是高興。更何況那看得見，聽得到，像十丈來高的高臺高懸在一簇平房之上呢!
原 文
冉相氏得其環(huán)中以隨成(一)，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二)。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三)，闔嘗舍之(四)! 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五)，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六)，其合之也，若之何!
解 說
(一)“冉相氏得其環(huán)中以隨成”：“環(huán)中”意為空虛。《齊物論》這個詞的注如此。應(yīng)視為環(huán)中空虛之處，可以自由運(yùn)轉(zhuǎn)。“隨成”任其自成，自在之意。
這一小節(jié)理解上頗為困難，舊釋不足解決問題，只能就自己的水平予以解釋，不敢期其必是。求得確解，還待識者。
(二)“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與物”對待事物。“無幾無時”先輩有的以“幾”為“期”之假。因此句意便是無時無刻。但從“無終無始”來看，終始是對立的兩極，時刻則是一事，似不合。“幾”可訓(xùn)差，“時” 可訓(xùn)適。差與適則是對立的兩種情況。
(三)“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日與物化”每天都要面對事物的變化。“一不化”一點也不予改變，即任其自然。
(四)“闔嘗舍之”：“闔”通曷。從上一小節(jié)抽出的“憂乎知，而所行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幾句話，當(dāng)移至此句之下。“幾時”差不多的時候。“有”用為“或”。
(五)“未始有物”： 與上句“未始有始”相接，顯系“未始有終”，“物”乃“終”形近而誤。
(六)“所行之備而不洫”：或以“之”同“者”，“洫”訓(xùn)溢，可從。但釋“備”為完備，非是，應(yīng)為“具”，俗謂擺樣子。
語 譯
冉相氏掌握了自由運(yùn)轉(zhuǎn)之道使事物任其自然。對待事物沒什么終始，沒什么差一點和正適合。每天面對事物的變化，絲毫不予以改變，又哪里是放棄不問。值得憂慮啊智力! 運(yùn)用起來就沒個差不多的時候。要它停一下吧，怎么樣! 想著以天來取法但是做不到，就連事物本身都陷了進(jìn)去，就讓他那樣去做吧，怎么樣!圣人從來就沒有過天，沒有過人，沒有過始，沒有過終，毫不松勁地隨著人世走下去，所作所為也只是擺擺樣子而不過分，就讓他照樣子做吧，怎么樣!
原 文
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恒為之傅之(一)，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贏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 “除日無歲，無內(nèi)無外(二)。”
解 說
(一)這一小節(jié)，文字錯亂太甚，無法解通。但還是有蹤跡可尋，把它理順。它是由兩個平行的句組組成，一是司御門尹登恒組，一是仲尼組。仲尼由于“盡慮”而“為之傅之”。門尹登恒之所靠則是下面句中的“之名贏”。湯從傅門尹登恒的態(tài)度和結(jié)果是“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而從傅仲尼則是“司其名法，得其兩見”。這段文字應(yīng)是：
“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恒之名贏①，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②。得仲尼之盡慮③，為之傅之，司其名法④，得其兩見⑤。”
與原文對校，“之名贏”上提置于“司御門尹登恒”之下。“仲尼之盡慮”上脫“得”字。“司其名”上的“為之”涉“為之傅之”而誤衍。“司其名法，得其兩見”移置“得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之下。解說從校文。
①“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恒之名贏”： “司御”是職，“門尹”是姓，“登恒”是名，是一個人。“贏”通“盈”，充滿，實在。“名贏”名的實在，術(shù)語即名的絕對性。
②“得其隨成”：“隨成”任其自成。
③“得仲尼之盡慮”：“盡慮”多方思考。
④“司其名法”：“法”本字為“灋”，古假以為“廢”，為近年出土的簡帛書所常見。“名廢”與“名贏”相對，意為名的廢棄，即名的相對性。
⑤“得其兩見”：“兩見”郭嵩燾以為“對待者也”(郭慶藩《莊子集釋》 引) 是可信的。表示相對的看法。
(二)“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nèi)無外。’”： 或以為意與上文不屬，是錯簡。實則不然，“除日無歲”在說“名嬴”與“隨成”; ”無內(nèi)無外” 在說“名廢” 與 “兩見”。
語 譯
湯聽說他的司御門尹登恒講說名的絕對性的消息，便請來作老師。他學(xué)得靈活不為老師所構(gòu)限，學(xué)得隨物自成的道理。又聽到仲尼多方思考的觀點，便請來作老師，致力于名的相對性，學(xué)到相對看待事物的功夫。容成子說：“沒有日子的積累，就難以成歲; 沒有內(nèi)，外就不能存在。”
原 文
魏瑩與田侯牟約(一)，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犀首〔公孫衍〕聞而恥之(二)，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仇。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系其牛馬，使其君內(nèi)熱發(fā)于背，然后拔其國。忌也出走(三)，然后扶其背，折其脊。“季子聞而恥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四)，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五)。衍，亂人也，不可聽也。”華子聞而丑之，曰：“善言伐齊者(六)，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曰：“然則若何?” 曰： “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戴晉人曰： “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 曰：“然。”“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 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 “噫! 其虛言與?” 曰： “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 “無窮。”曰：“知游心于無窮，而反在通達(dá)之國，若存若亡乎?”君曰： “然。”曰： “通達(dá)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君曰： “無辯。”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見。君曰： “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當(dāng)之。”惠子曰： “夫吹管也，猶有嗃也; 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yù)也。道堯、舜于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解 說
(一)“魏瑩與田侯牟約”：“牟”齊侯中沒有名牟的，所以注家有的以為衍。考之史籍，與魏瑩同時的齊侯是齊威王，名因齊。“牟”可能是“齊”的壞字，以作因齊的略稱，不當(dāng)衍。
(二) “犀首 〔公孫衍〕 聞而恥之”： “犀首”魏將軍號。“ 〔公孫衍〕”所據(jù)本原無此三字，是參考了別的版本而增加的。但史籍之稱“犀首”的，都是指公孫衍。如《戰(zhàn)國策·齊策》“犀首”下高誘注：“犀首，公孫衍也。”犀首幾成公孫衍的專稱。實不必增此“公孫衍”三字，故標(biāo)以括弧以示其意。
(三)“忌也出走”： “忌”在齊國，當(dāng)時有兩人名忌，騶忌與田忌。騶為相，田為將。田忌曾率軍敗魏于桂陵。此忌當(dāng)是田忌。
(四)“城者既十仞矣”：先輩或以“十”乃七之誤。因筑城定為十仞，如已十仞，即已告成，何必再說?道理是這樣，但這樣說的目的是說筑了又拆，勞而無功，固不在已筑的為十為七，只要說得下去，不改也可。
(五) “此王之基也”： “王” 讀旺。
(六) “善言伐齊者”： “善言”勸說也。下同。
語 譯
魏惠王瑩和齊威王因齊結(jié)盟。齊威王背盟，魏惠王大怒，想要派人刺殺齊威王。公孫衍得知，覺得不大高明，〔對惠王〕 說：“國君是大國之君，卻以一個平常漢子的做法去對付仇人。我公孫衍請帶領(lǐng)二十萬甲兵，替國君討伐他，俘虜他的人民，奪取他的牛馬，讓他們國君把心火從后背發(fā)泄出來。然后攻下國都，趕跑大將田忌，然后敲打國君的后背，打斷他的脊梁。”季子得知這情況，感到不妥，〔對魏王〕 說： “修筑十來丈高的城墻，修筑已經(jīng)差不多了，卻又把它推倒，這是筑城的刑徒們所痛心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年沒打仗了，這是國家興旺的根基。公孫衍，是個好生事的人，不要聽他。”華子得知這情況，覺得不是滋味，〔對魏王〕說：“勸說您伐齊的是好生事的人; 勸說您不要伐的也是好生事的人;那以為伐與不伐都是好生事的人的，同樣是好生事的人。”魏王說：“那么怎么好呢?”〔華子〕說：“您就走自己的路好了。”惠施得知此事，推薦戴晉人給魏王。戴晉人說： “有一種動物叫蝸牛的，國君知道嗎?”〔魏王〕說： “知道。”〔戴晉人說〕： “有在蝸牛左邊觸角上建國的，叫觸氏; 有在蝸牛右邊觸角上建國的，叫蠻氏。有一次兩國為了爭地打起仗來，戰(zhàn)死者有好幾萬，追趕敗逃的人追了十五天才返回程。”魏王說： “咳! 這不是真的!”〔戴晉人〕說：“我來給國君說點真的。您來想一下四方上下有盡頭嗎?”魏王說：“沒盡頭。”〔戴晉人〕說：“〔您〕知道精神放在沒盡頭的境地，翻回頭來到四通八達(dá)的地方，像有又像沒有吧?”魏王說：“是那樣。”〔戴晉人〕說： “在四通八達(dá)的地方有魏國，魏國之中有大梁，大梁之中有君王。這君王和蠻氏有區(qū)別嗎?”魏王說：“沒區(qū)別。”客人退去，魏王呆呆地像丟了什么似的。客人退去之后，惠施來見。魏王說： “客人，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啊，稱為圣人都不過分。” 惠施說：“要是吹管子，還有點聲音; 要吹劍把上的小環(huán)孔，噓點氣也就完了。堯、舜是人們當(dāng)作圣人來稱譽(yù)的，但如果對戴晉人講說堯、舜，就像〔吹劍把一樣〕，只是噓一點氣罷了。”
原 文
孔子之楚，舍于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一)。子路曰： “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 “是圣人仆也(二)。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三)，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四)，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 彼知丘之著于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
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 而何以為存(五)!”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解 說
( 一) “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 “極”《釋文》司馬注“屋棟也”。注家多采之，謂“登極”為上到屋頂上，但這樣講有不合情理處。多人擠到屋頂之上偷看鄰家，實不禮貌。隱士高潔，不肯露面，但必不如此，故所解非是。“極”既可示高，也可示遠(yuǎn)。“登極” 當(dāng)是登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張望。
(二) “是圣人仆也”： “仆”給事者，即追隨的人。
(三) “自藏于畔”： “畔” 田界也。即田間。
(四)“是陸沉者也”：“陸沉”舊以為像魚沉于水那樣沉于陸，以喻其隱。但前有言“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已明其隱，不必重言。此實取“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而言，“陸”同于“世”，“沉”同于“違”。“陸沉”乃出世之意。
(五) “而何以為存”： “而”通爾。“存”存問，見到之意。
語 譯
孔子到楚國去，走到蟻丘這個地方，住在一個賣漿人的家里。有一鄰家。男女主人和男女仆從站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地張望。子路說：“這么擠擠擦擦是干什么的?”仲尼說：“這是追隨圣人的人。自己混跡在民眾的隊伍里，隱身于田野之中，不露聲名，心志深遠(yuǎn)。口頭上雖在說話，心坎里卻未曾有言。正是在與世俗拉開距離，內(nèi)心不肯與世俗相并立。這是個出世的人啊，莫非就是市南宜僚嗎?”子路提出把他請到這里來。孔子說： “算了吧! 他知道我了解他，知道我是去楚國，認(rèn)為我一定會使楚王請他前去。他也許把我當(dāng)成一個以花言巧語來取媚的人。如果那樣，他對以花言巧語取媚的人，連聽他說話都覺得丟人，還會親身和那人接觸嗎! 你怎么會見到他呢!”待子路前去探問，屋子已是空空的了。
原 文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一)：“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蕓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二)，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終年厭飧(三)。”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四)，并潰漏發(fā)(五)。不擇所出，漂疽疥癱，內(nèi)熱溲膏是也(六)。”
解 說
(一)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 “問” 存問也。
(二) “予來年變齊”： “齊” 讀劑，方劑。
(三)“予終年厭飧”：“厭”同“饜”，足也。“飧”音孫(sun)，從夕食，古指晚餐，后泛指餐食。
(四)“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這一小段，斷句有不同，文字的組合亦有誤，因而理解頗有分歧。注家多“以眾為”斷，屬上讀，與“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相接，獨(dú)為一句。實應(yīng)屬下與“故”相連而為“以眾為故”，就是說，由于多所作為的緣故，出現(xiàn)了下面那種情況。郭注：“以眾為之所致也。”成疏：“皆以徇逐分外，多滯有為故也。”即是就此種斷法取義。下面的文字淆亂，予以訂正，則是，“欲惡之孽” 當(dāng)移置“以扶吾形”之下。“為性”與 “萑葦蒹葭”互易其位，“始萌”置于其下。文為：“萑葦蒹葭，為性始萌，以扶吾形;欲惡之孽，尋擢吾性。”“孽”罪過。如作“蘗”之假，分杈，亦通。
(五)“并潰漏發(fā)”： 改作“潰漏并發(fā)”，語氣較順。“并”進(jìn)之假。
(六) “內(nèi)熱溲膏是也”： “溲膏”尿汁渾濁。
語 譯
長梧地方長官去慰問子牢，說道：“您處理政事不要粗魯，管理人民不要橫暴。當(dāng)初我種莊稼，地耕得有點粗魯，收成也就粗魯?shù)鼗貓罅宋? 鋤草有點橫暴，收成也就粗暴地回報了我。我在第二年改變了做法，地耕深了并且認(rèn)真地鋤草，莊稼長得又茂盛又足壯，一年里肚子總是飽飽的。”莊子聽到這種情況，說： “現(xiàn)在的人在整飭他本身，調(diào)理他心態(tài)的時候，多有像長梧地方長官所說的那樣，逃離開天，避開本性，滅掉情理，丟掉精神。由于多所作為的緣故，粗魯?shù)貙Υ拘缘模拖褚黄J葦?shù)哪垩浚瑒倓偘凑账谋拘悦壬贡旧碜聣殉砷L; 遭受到好惡欲念這罪魁的襲擊，隨即把本性拔除，潰爛、漏管都出來了，亂鉆一氣，就成了膿包、疥瘡、內(nèi)熱燒膛、尿汁渾濁這些病癥。”
原 文
柏矩學(xué)于老聃，曰：“請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于齊。”至齊，見辜人焉(一)，推而強(qiáng)之(二)，解朝服而幕之(三)，號天而哭之，曰： “子乎! 子乎! 天下有大菑，子獨(dú)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四)。榮辱立然后睹所病，貨財聚然后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五)，退而自責(zé)。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六)，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yuǎn)其涂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于誰責(zé)而可乎?”
解 說
(一) “見辜人焉”： “辜”磔也。是一種酷刑。刑后，立尸示眾。
(二) “推而強(qiáng)之”： “強(qiáng)”通僵，倒下。前輩有人言及。
(三) “解朝服而幕之”： “朝服” 與便服相對，即禮服。“幕”覆也。
(四) “曰： 莫為盜，莫為殺人”： “曰” 或以為衍，實可以所謂釋之。“莫”或以意為莫非，但無據(jù)，故不從。
(五) “故一形有失其形者”： “形”或以“一形”為一人，如此解釋，后“形”便無法安排，前后義應(yīng)一致。當(dāng)指現(xiàn)象。“失其形”乃是失去其應(yīng)有的現(xiàn)象，即出現(xiàn)了異象，如天災(zāi)等。
(六) “匿為物而愚不識”： “為物” 事物的真相。
語 譯
柏矩在老聃的門下學(xué)習(xí)，〔有一天，對老聃〕說：“我想到各處轉(zhuǎn)一轉(zhuǎn)。”老聃說：“不必吧!哪里都跟這兒一樣。”他再次請求，老聃說： “你先到哪里去?”〔他〕說： “先到齊國。”到了齊國，看到一個磔刑后示眾的立尸。他把立尸推倒，脫下禮服蓋在死尸的身上，叫喊著蒼天哭了起來，說道： “你呀! 你呀! 天下有大的災(zāi)禍，你卻頭一個遭受到了。都這么說，不要做盜賊，不要?dú)⑷恕！部墒恰常辛藰s辱的區(qū)分，就能看到人們在趨榮而避辱; 有了貨財?shù)姆e聚，就能看到人們在爭奪。現(xiàn)在建立起人們所趨避的，積聚起人們之所爭奪的，讓人陷入窮困，沒有停止的時候，要想不走到這一步，行嗎? 早些時候做君王的，把利益交給人民，把損失留給自己; 把做對了的算是人民的，做錯了的歸于自己。如果有一種反常現(xiàn)象，就退而自責(zé)。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隱藏事物的真相來愚弄不明真相的人，加大工作的難度而難為不敢承擔(dān)的人，加重任務(wù)而處罰做不到的人，把路程規(guī)定得遠(yuǎn)遠(yuǎn)的而加罪到不了的人。人們的智力用盡了就以做假來應(yīng)付，每天都有很多假的出現(xiàn)，士民們怎么會不來做假。力氣不夠就裝樣，智力不夠就欺詐，財用不夠就偷，盜竊的流行，要誰負(fù)這個責(zé)任才好啊!”
原 文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一)，未嘗不始于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之非也。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 且無所逃此所謂然與然乎(二)!
解 說
(一)“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行年”指歲序。“化”解為變化不如融解更為貼切。如冰之融，指思想意識的感悟。與下“未嘗不始于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非五十九之非也” 的申說正相契合。
(二) “且無所逃此所謂然與然乎”： 理解上分歧特甚。在斷句上，或“逃”斷，或“此”斷。均以所逃的是“大疑”。對“所謂然與然”的解釋更加多樣。愚以為應(yīng)作一句讀，中間不能斷。“然與然”是對事物的主觀看法，說什么就是什么。凡從事認(rèn)識的人，是逃避不了這種現(xiàn)象的。
語 譯
蘧伯玉已經(jīng)六十歲了，在這六十年里時時有所感悟，一般都是開始認(rèn)為是對的，最后又認(rèn)為不對而予以否定。不知現(xiàn)在所認(rèn)為對的是不是就是五十九歲時認(rèn)為不對的。各種事物都是有所產(chǎn)生的但看不到它的根源。有所顯現(xiàn)但看不到它由哪里生出。人們都重視他的智力所能了解的，卻不知道正是靠了他所不了解的才能了解，能夠不說也太奇怪了嗎?算了吧! 算了吧! 而且是逃脫不了這種說什么就是什么的現(xiàn)象的!
原 文
仲尼問于大史大弢、伯常騫、稀韋曰(一)：“夫衛(wèi)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yīng)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二)。”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鰍奉御而進(jìn)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三)，是其所以為靈也。”豨韋曰： “夫靈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dāng)?shù)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里之(四)。’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五)，之二子何足以識之!”
解 說
(一)“仲尼問于大史大弢、伯常騫、豨韋曰”：“大史”即“太史”，史官。大弢、伯常騫、豨韋，都是太史，是主持議謚的人。
本節(jié)之所記，正是對上節(jié)“且無所逃此所謂然與然乎”之“然與然”的說明。憑了主觀來談對衛(wèi)靈公謚“靈”的看法，三個人說法不同都認(rèn)為自己是對的。哪個對呢? 誰也說不清。這就是有名不是真名，真名無名。
(二)“是因是也”：這是大弢對仲尼“其所以為靈公者何也”之問的解釋。關(guān)于“靈”，其為善謚或惡謚，從大弢的解釋來看，認(rèn)為其所以謚為靈，就是因為像仲尼所說的他做了游樂而不務(wù)政事的壞事。“靈”是惡謚。
(三) “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 “慢”指三妻同濫而浴。“賢人”指史鰍，即史魚，衛(wèi)之賢者。孔子稱贊他說：“直哉史魚。”(《論語·衛(wèi)靈公》)“肅”敬也。指：“搏幣而扶翼”，接受奉獻(xiàn)禮品而后親自攙扶。這兩句話是伯常騫的解釋，其意“靈”善惡兼?zhèn)洹?br>
(四) “靈公奪而里之”： “里”居也。或以應(yīng)為“埋”。但對石槨來說，“居”義較埋為優(yōu)。
(五)“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指靈公死不葬故墓而葬沙丘，早已備有石槨。這是豨韋的看法。事本荒誕，豨韋卻據(jù)以為言，而肯定其為“靈”。“靈”全善而無惡意。
語 譯
仲尼向太史大弢、伯常騫、豨韋問道：“衛(wèi)靈公沉湎于飲酒作樂，不問國家政事，行圍打獵，網(wǎng)獸捉鳥，不參加諸侯的會盟。死后謚為靈公，原因何在呢?” 大弢說： “就是因為他這樣的做法。”伯常騫說：“靈公有三個妻妾，同在一個浴盆里洗澡。賢人史鰍奉召前來，靈公接受他奉獻(xiàn)的禮品之后還親自來攙扶他。私生活輕佻得那么厲害，可對于賢者卻又是這么恭敬，這正是他之所以為靈公。” 豨韋說： “這靈公啊，死的時候，先是要葬在祖墳，占問不吉; 又計劃葬在沙丘，占問卻吉。在沙丘掘地到幾丈深的地方，掘得一具石棺。洗過以后，發(fā)現(xiàn)上面刻有文字，寫的是： ‘不依靠兒子，靈公取來住到里面去。’ 靈公之靈已經(jīng)不是一天了。他們兩個人懂得什么!”
原 文
少知問于大公調(diào)曰(一)： “何謂丘里之言(二)?” 大公調(diào)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fēng)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系于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三)。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四)，大人合并而為公(五)。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zhí);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 文武大人不賜(六)，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七)，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八);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澤，百材皆度;觀于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大公調(diào)曰： “不然，今計物之?dāng)?shù)，不止于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shù)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 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九)!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yuǎn)矣。”少知曰：“四方之內(nèi)，六合之里，萬物之所生惡起?”大公調(diào)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于是橋起(十)。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十一)。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jì)，精微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橋運(yùn)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于其情?孰遍于其理(十二)?”大公調(diào)曰： “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十三)。斯而析之，精至于無倫，大至于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于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 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遠(yuǎn)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十四)。吾觀之本，其往無窮; 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于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解 說
(一)“少知問于大公調(diào)曰”：“大公調(diào)”，“大”不能讀“太”，讀如字，取合大為公之義。
(二)“何謂丘里之言”：“丘里”為按戶數(shù)劃定的區(qū)劃，是地方上的一種編制，因用以代表民間。其言為流俗之言。
(三)“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立”通“位”，各安其部位，做動詞用。
(四)“江河合水而為大”：句本通。但先輩指出，上句“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卑與高相對為言，要求句法的一致，亦當(dāng)以與“大”相對者為言，因謂 “水” 乃 “小” 形近而誤。可從。
(五)“大人合并而為公”：先輩有言，上句卑高、小大相對，依此句法，與“公”對立的為“私”，句中當(dāng)有“私”字，因以“合并”應(yīng)為“并私”。“合”涉上而誤，為“私”而與“并”乙倒。可從。“并”通“屏”，摒也。句為“大人屏私而為公”。只有摒私才能成公。
(六)“文武大人不賜”：依上、下文句例，都是“××殊×，××××”。先輩認(rèn)為“文武”之下，脫“殊□”二字。是，應(yīng)補(bǔ)。所補(bǔ)之字，或以為“材”，或以為“能”，本著取前者。
(七)“禍福淳淳”：“淳淳”郭注“流行反復(fù)”。成疏“流行貌”。就句意言，原無不可，但何以得有此訓(xùn)?則不足說明。疑為“芚芚”之假。“芚”草不始生也。兩字相重，即有反復(fù)相生之意。是否有待高明證之。
(八) “自殉殊面”： “殉”拼死。“面”方面。
(九)“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已有”指“道”已有名。“得比”與原型的道相比。即老子“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經(jīng)》第一章)之意。
(十)“于是橋起”：“橋”注家或以為“矯”之假。成疏直書為：“矯，起貌也。”
(十一)“雌雄片合，于是庸有”：“片”判之假，分也。“庸”平常之意。
(十二)“孰遍于其理”：“遍”成疏：“于素情妙理，誰正誰偏者也。”是讀為偏。注家以其與上句“孰正于其情”的“正”恰好相對，故多從。但讀如字取周遍之意亦可通。本著不為改字。
(十三)“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 上句是“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兩句并列，“意”下顯脫一字。成疏：“故雖大圣至知，不能用意測其所為。”據(jù)此，可以推定“意”下之所脫為“側(cè)”字。句為“又不能以意測其所將為”。前已有人提出這種看法。
(十四)“疑之所假”：“疑”迷惑。“假”借也，依托，如今所說的避風(fēng)港。本節(jié)篇幅較長，為了閱讀方便，語譯分段。
語 譯
少知向大公調(diào)問道：“什么是鄉(xiāng)土的言論?”大公調(diào)說：“鄉(xiāng)土是連接十姓百家形成風(fēng)氣的。把不同的結(jié)集起來使成為同，把同的分散開去使成為不同。比如說，分指馬的各個部位算不得是馬，可是把馬牽到面前來，按其部位指說其各個部位，這就是馬了。山包把低下的積累起來就成了高山，江河把些小流合并起來就成了大水，大人摒除掉私就成了公。因此對于從外來的，極有把握而不偏執(zhí); 由內(nèi)心發(fā)出的，極為規(guī)正而無差距。四時的氣候不同，天不為添加什么，就得到好的收成; 各種官司的職責(zé)不同，君主不添加私意，國家就得到很好治理; 文武的才能不同，大人不予添加什么，德性就得以完備; 萬物的質(zhì)地不同，道視同一律，也就無名可立了。無名便無為，無為便是無不為。時間是有開始和結(jié)尾的，世代是有變化的，禍福反復(fù)出現(xiàn)，呈現(xiàn)不順當(dāng)?shù)氖吕锇槷?dāng)?shù)默F(xiàn)象;各自拼死于各自的方向，在規(guī)正之中包含了偏差。像一個大的草原一樣，各種器材備齊供用; 有鑒于大山，樹木和土石共處在一塊高地上。這就是鄉(xiāng)土的言論。”
少知說： “那么，稱它作道，可以嗎?”大公調(diào)說： “不行，且來計算一下物類的數(shù)目，不止一萬，可是把它定名為萬物，是用一個大數(shù)的名號來稱它的。天地是形體之最大的，陰陽是氣之最大的，道是它們的公。因為它大把這當(dāng)作名號來稱謂是可以的。既然有了名號了，又怎能和那原型的真道相提并論呢! 如果要想予以區(qū)分，就像把狗和馬相比一樣，差得很遠(yuǎn)哩。”
少知說：“在四方之內(nèi)，六合以里，各種事物怎么就發(fā)生了呢?”大公調(diào)說：“陰陽互相對應(yīng)，互相掩映，互相參合;四時互相遞換，相生相殺。就這樣，喜好和厭惡的舍棄與接受顯露了出來。就這樣，雌雄的離合也就成了平常的現(xiàn)象。平安和危險交替變換，禍?zhǔn)潞托腋＝换グl(fā)生，和緩和緊急遞相推移，聚合和分散發(fā)揮著作用。這是名實都可以記錄，精微的地方也能寫得出的。按部就班地依次而行，有高有低地運(yùn)轉(zhuǎn)交互為用，走不通了就翻回來，到了盡頭就又重新開始。這是事物的實際。話能夠說到頭的，智力能夠達(dá)到底的，不過都是些事物罷了。學(xué)得道的人，不追問為什么就會廢去，不考察為什么就會產(chǎn)生，思想上沒有這些東西。”
少知說：“季真講求無謂，接子講求有謂，兩家的主張，哪個合乎實情，哪個接近道理呢?” 大公調(diào)說： “雞啼狗叫，這是人所共知的。雖有大的智慧，也不能用語言描繪出它們是怎樣的自我感覺，更不能主觀地猜想它們要干什么。照這樣分析起來，精細(xì)到無可再小，粗大到不能圍抱，有謂，無謂，都沒有脫離開事物最后感到其是不對的。有謂就落實了，無謂就等于沒有。有名有實，承認(rèn)事物的實在; 無名無實，注意事物的空虛。可以言說可以意推，越說 〔距離真實〕 越遠(yuǎn)。未曾出生就難以怕它出生，既已死亡就無法攔截它的死亡。死和生相距并不太遠(yuǎn)，道理是說不清的。有謂，無謂，是迷惑的托身。我從根本上進(jìn)行觀察，向前進(jìn)展是無窮盡的; 我從末梢上進(jìn)行探求，它的未來卻無終止。無窮盡無終止，要說是說不了的，事物同樣是這個道理。有謂，無謂，是言論的根本，和事物一個命運(yùn)。道不能夠?qū)嵱校辛司筒荒軣o。道取這么一個名，是借助它來展現(xiàn)。有謂，無謂，抓的是事物的一個方面，怎么能夠概括全面! 講說如果管用，就來整天地講把道講透;講說并不管用，就來整天地講把事物講透。道，是事物的最高層面，講和不講都不能承擔(dān)。也不講也不不講，才有那么點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