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燕

【作家簡介】見《摩訶摩耶》。

《園丁集》，謝冰心譯，選自《泰戈爾作品集》(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出版。

【作品節選】

16

手握著手，眼戀著眼；這樣開始了我們的心的紀錄。

這是三月的月明之夜；空氣里有鳳仙花的芬芳；我的橫笛拋在地上，你的花串也沒有編成。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你橙黃色的面紗使我眼睛陶醉。

你給我編的茉莉花環使我心震顫，像是受了贊揚。

這是一個又予又留、又隱又現的游戲；有些微笑，有些嬌羞，也有些甜柔的無用的抵攔。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沒有現在以外的神秘；不強求那做不到的事情；沒有魅惑后面的陰影；沒有黑暗深處的探索。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我們沒有走出一切語言之外進入永遠的沉默；我們沒有向空舉手尋求希望以外的東西。

我們付與，我們取得，這就夠了。

我們沒有把喜樂壓成微塵來榨取痛苦之酒。

你我之間的愛像歌曲一樣地單純。

33

我愛你，我的愛人。請饒恕我的愛。

像一只迷路的鳥，我被捉住了。

當我的心抖戰的時候，它丟了圍紗變成赤裸。用憐憫遮住它吧。愛人，請饒恕我的愛。

如果你不能愛我，愛人，請饒恕我的痛苦。

不要遠遠地斜視我。

我將偷偷地回到我的角落里去，在黑暗中坐地。

我將用雙手掩起我赤裸的羞慚。

回過臉去吧，我的愛人，請饒恕我的痛苦。

如果你愛我，愛人，請饒恕我的歡樂。

當我的心被快樂的洪水卷走的時候，不要笑我的洶涌的退卻。

當我坐在寶座上用我暴虐的愛來統治你的時候，當我像女神一樣向你施恩的時候，饒恕我的驕傲吧，愛人，也饒恕我的歡樂。

【作品鑒賞】《園丁集》是泰戈爾最具影響力的詩集之一。這部由英國麥克米蘭出版公司于1913年印行的散文詩集是泰戈爾本人從《剛與柔》、《智慧的創造》、《渡船》和《收獲集》等孟加拉文詩集中自選出來并譯成英語的。

由于先期出版了英文譯本并成為膺獲諾貝爾文學獎主要入選作的宗教抒情詩集《吉檀迦利》產生的轟動效應，再加上泰戈爾所倡導的森林哲學的廣泛影響，西方讀者往往抱定先入為主的見地，或者認定泰氏其人是位信仰篤誠的宗教虔徒，或者以為他是超凡脫俗的圣哲賢士，亦有不少人將其視作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間隱者，其詩作也被盡悉當成神秘主義的宗教禮贊和訓諭教化的箴誡之辭。其實，這中間包含著絕大的誤解，上述看法因其片面而根本沒有言中泰戈爾詩作的整體面貌。在泰戈爾筆下，除寄寓宗教感情、契約精神信仰之外，還有大量貼近現實生活、憧憬幸福人生和歌頌美好愛情的詩作。這些詩篇基調歡快，意境明朗，與《吉檀迦利》風格殊異，《園丁集》便是其中的代表。

在《園丁集·自序》中，泰戈爾曾明確表示這是一部“關于愛情和人生的抒情詩”。開卷伊始，詩人即在第一首詩里以“仆人”自況，表示要“擱下別的工作”，“把我的劍矛扔在塵土里”，既不“去遙遠的宮廷”，也不“做新的征討”，只祈求能獲“女王”恩準，“讓我做您花園里的園丁”，以養護那滿園新綠和培育錦簇的繁花來向愛情與人生奉獻。這首對話體的卷首詩明示了《園丁集》題義的內涵。在《園丁集》中，泰戈爾以極其細膩生動的筆觸，多層次地再現了青年男女在愛情撞擊下不同的心理狀態和情感癡迷，著力謳歌了他們身上那蓬勃的青春活力：有的詩篇將萌芽胎動的初戀表現得自然天成、含蓄雋永；有的詩篇將兩心相契的熱情表現得清純似水、委婉和諧；有的詩篇將愛情生活的情態動作化作艷麗動人的形象，渲染得神韻如畫、溫馨甘美；有的詩篇在綿綿愛意中引入抽象的哲理，抒寫得朦朧縹緲，情致不俗；正因為這些詩作表現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欲望、期求的熱切和成功、滿足的歡悅，把握著青年男女的精神律動和情感脈沖，所以泰戈爾在卷尾詩中發出了這樣的告白：詩中歌頌的青春和愛情之花不會凋敗，它將芳香常在，永遠盛開；生的激情，愛的赤烈以及所有一切美好的生活感受都將存貯在人們的記憶之中，《園丁集》的詩思必能超越時空，百年后仍將豐富讀者的心靈。

《園丁集》第16首以清新明快的抒情風格和恬淡質樸的藝術情致，向讀者娓娓傾吐著真切篤誠的小兒女情愫，歌頌了一種被詩人譽之為“像歌曲一樣地單純”的愛情。詩篇以小伙子的口吻寫就，通篇皆是抒情主人公關于自身愛情體驗的主觀闡發，內容也僅關涉兩人間的情場際遇。“手握著手，眼戀著眼”——一起首便以這結構對稱的并列句式推出一幀生動形象的畫面——陽春時節，小兒女依傍在花前月下，四只手交叉疊合，緊緊絞扣在一處，兩雙眼睛脈脈含情，專注地對視相睨，此番情境之下，任什么美景良辰全都視而不見，就連各自手中所執的物件墜落塵埃竟也了無知覺，在這兩個人的世界里萬籟無息，只剩下滾燙的心兒在記錄著愛情的甜蜜。第二節詩句是主人公袒露愛情感受的一段獨白——意中人那艷麗的面紗和她親手編就的花環無不具有使“我”心旌搖動的魅力，幽會中姑娘那含羞的嬌嗔，欲推又就的情態更讓“我”意醉神迷。詩人巧妙地把握住熱戀中人的愛欲心理，賦予無生命、無知覺的面紗、花環等物像以情感，使其成為幸福的標志和愛情的傳媒，因人及物，愛烏及屋，力透出愛之真摯，情之深沉。在三四兩節詩句里，詩人一反愛情詩單純抒情的范式，置引哲理抒情的成分于其中，對詩篇反復詠頌的“像歌曲一樣地單純”的愛情進行了標準的界定：它坦誠，“沒有黑暗深處的探索”和“魅惑后面的陰影”；它質樸，“不強求那做不到的事情”，也不“尋求希望以外的東西”；它是奉獻同時也是索取，能夠知足長樂，不會極欲生悲，更沒有“把喜樂壓成微塵來榨取痛苦之酒”的虞慮。這兩節以情感和思辨開掘出來的詩句，外化著泰戈爾關于愛情理想的智性思考，全無一般愛情詩那娟秀溫柔的氣息。就此意義而言，這首詩愛情抒情與哲理抒情一體，情感宣泄與智性思辨同構，兼有愛情詩與哲理詩的雙重效果。

《園丁集》第33首是位癡情女子的獨白，與第16首的不同處在于這首詩沒作任何哲理性描寫，它標志著泰戈爾愛情詩的又一類型。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是位女性，她在向戀人直抒胸臆，傾訴著深藏已久的慕戀之情。在第一詩節，姑娘情動于衷，暢示心扉，講出了“我愛你”的渴望，而后又自喻為墮入羅網的迷蹤鳥雀，企盼著得到意中男兒的理解、和鳴并接受他的保護。第二三兩節被詩人設計為意向背反的兩組聯想。心跡已然剖白，結果將會怎樣?姑娘馳騁神思，借助于想象繼續抒發著自己的情懷：如果愛情得不到同樣的回報，她將“回到我的角落里去，在黑暗中坐地”，獨自飲下這杯苦酒，無怨無恨地自己撫平心上的創傷；一旦投入意中人的懷抱而得接受，她將幸福地暢飲愛情的甘泉，在愿望實現的歡樂中以更充沛的激情向戀人奉獻更加酣暢的幸福。全詩感情熱烈豐富，語言生動傳神，將一位甘愿為愛情奉獻一切的癡情女子的視覺形象活脫脫地躍然于字里行間。然而，此詩讀來又不免給人平添了幾分苦澀悲凄之感，愛得如此赤誠、追求得這般執著的多情女子，其命運是哀是喜，其前景是苦是樂的決定權竟全然握在被愛男子的手中，實在可悲可嘆。在結構形式上，這首詩緊扣愛情題旨，依循抒情主人公心理感受的嬗衍軌跡，以一顯一隱的雙重遞進關系安排布局，有轉折、有深化、有升華地把癡情女子對愛情的渴望與追求抒寫得甚為感人。三段詩節的首尾句行文構成了布局上的顯性遞進，先是以“請饒恕我的愛”回照“我愛你”的剖白，繼之以“請饒恕我的痛苦”回照“如果你不能愛我”的虛設，末節又以“饒恕我的驕傲吧，愛人，也饒恕我的歡樂”回照“如果你愛我”的希冀，從而一波三折地把主人公的情感宣泄推上了巔峰。再將各段詩節的中間詩句連續起來，便是該詩的隱性遞進，它們是若干幅虛擬畫面組構起來的一組意象：幻覺一，姑娘“被捉住了”，她的心“變成赤裸”；幻覺二，姑娘回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用雙手掩起”她那受到傷害的心懷；幻覺三，姑娘高踞于寶座之上，女神般地施愛給戀人——以潛性的幻覺意象同顯性的感覺意象“愛”、“痛苦”、“歡樂”互相應對，意蘊漸次深入，感染力逐步加強，抒情主人公那真摯動人的渴想企盼，那淋漓盡致的深情依戀，都悉行抒寫在反復回照的層層遞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