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驪姬之亂

（僖公四年、五年、六年）

【題解】

公元前671年，晉獻公率兵進攻驪戎。戰爭以驪戎的國王送給獻公兩個美女而告終。這兩個人是親姐妹，姐姐叫驪姬，妹妹叫少姬。那驪姬不僅長得傾國傾城，而且還很擅長花言巧語，所以很受獻公的寵愛。幾年之后，驪姬就為獻公生了個叫奚奇的兒子。她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皇位，于是就想盡一切辦法來陷害其他公子，沒想到陰謀竟然順利地施行了，由此晉國開始陷入內亂之中。

【原文】

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52]，不吉；筮之[53]，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54]，不如從長。且其繇曰[55]：“專之渝[56]，攘公之羭[57]。一薰一蕕[58]，十年尚猶有臭[59]。必不可！”弗聽，立之。生奚齊，其娣生卓子。

【注釋】

[52]卜：用龜甲占卜。

[53]筮：用蓍草占卜。

[54]短：指不靈驗。長：指靈驗。

[55]繇（zhòu）：占卜所得之辭。

[56]專之渝：謂專寵必變亂。渝，變。

[57]攘：奪去。羭（yù）：羊之肥美者。這里暗指太子申生。

[58]薰：香草。蕕（yǒu）：臭草。

[59]十年尚猶有臭：謂香臭共處則香不敵臭，喻善易消而惡難除。

【譯文】

當初，晉獻公想立驪姬為夫人，便用龜甲來占卜，結果不吉利；然后用蓍草占卜，吉利。獻公說：“按照蓍草所占卜的結果去辦。”占卜的人說：“蓍草之數短而龜象卻長，不如按照龜卜。而且它的繇辭說：‘專寵過分會發生叛亂，它將要偷走您的肥羊。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十年以后還會有臭氣。’一定不能這么做。”晉獻公不聽，立驪姬為夫人。驪姬生了奚齊，她隨嫁的妹妹生了卓子。

【原文】

及將立奚齊，既與中大夫成謀[60]。姬謂大子曰[61]：“君夢齊姜，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62]，歸胙于公[63]。公田[64]，姬置諸宮六日。公至，毒而獻之。公祭之地[65]，地墳[66]；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姬泣曰：“賊由大子[67]。”大子奔新城[68]。公殺其傅杜原款。

【注釋】

[60]成謀：定好計，有預謀。

[61]大子：太子，指申生。

[62]曲沃：晉國的舊都，在山西聞喜縣東。

[63]胙（zuò）：祭祀時用的酒肉。

[64]田：出獵。

[65]祭：灑，潑。

[66]墳：土堆。

[67]賊：陰謀。

[68]新城：指曲沃。

【譯文】

等到要立奚齊做太子的時候，驪姬已經和中大夫有了預謀。驪姬對太子申生說：“國君夢見了你的母親齊姜，你一定要趕快祭祀她。”太子到曲沃祭祀，把祭酒祭肉帶回來給獻公吃。獻公剛好出外打獵，驪姬把祭祀的酒肉在宮里放了六天。獻公打獵回來，驪姬在酒肉里下了毒藥然后獻上去。獻公以酒祭地，地上的土突起像墳堆；把肉給狗吃，狗死掉了；給宦官吃，宦官也死了。驪姬哭著說：“陰謀從太子那里來的。”太子逃亡到新城，獻公殺了他的師傅杜原款。

【原文】

或謂大子：“子辭[69]，君必辯焉[70]。”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71]。”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實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72]，人誰納我？”十二月戊申，縊于新城。

【注釋】

[69]辭：陳狀自辯。

[70]辯：辯白，追究是非。

[71]吾又不樂：意謂我怎么能再令他不高興。

[72]被：蒙受，帶著。此名：指殺父的罪名。

【譯文】

有人對太子說：“您如果申辯，國君一定會弄清楚的。”太子說：“君王如果沒有了驪姬，會睡不安，吃不飽。我如果辯解，驪姬必定會有罪。君王老了，我怎么能使他不高興呢？”那人說：“那么您想出走嗎？”太子說：“君王還沒有明察驪姬的罪過，我帶著殺父的罪名逃走，誰會收留我呢？”十二月二十七日，太子申生在新城上吊死了。

【原文】

姬遂譖二公子曰[73]：“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

【注釋】

[73]譖（zèn）：誣陷，中傷。二公子：指重耳和夷吾。

【譯文】

驪姬接著又誣陷重耳和夷吾兩個公子說：“他們對申生的陰謀都知道。”于是，重耳逃到了蒲城，夷吾逃到了屈城。

【原文】

初，晉侯使士蒍二公子筑蒲與屈，不慎[74]，置薪焉。夷吾訴之。公使讓之。士為稽首而對曰：“臣聞之，無喪而戚[75]，憂必仇焉[76]。無戎而城，仇必保焉[77]。寇仇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廢命[78]，不敬；固仇之保，不忠。失敬與忠，何以事君？《詩》云：‘懷德惟寧，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將尋師焉[79]，焉用慎？”退而賦曰：“狐裘尨茸[80]，一國三公，吾誰適從[81]？”

【注釋】

[74]不慎：不慎重。

[75]戚：憂愁，悲傷。

[76]仇：怨。

[77]仇必保：言城為寇仇所保障、憑借。

[78]廢命：不接受君命。

[79]尋師：用兵。

[80]尨茸（méng róng）：蓬松雜亂的樣子。

[81]適：跟從。

【譯文】

當初，晉獻公派士大夫蒍為重耳和夷吾在蒲、屈兩地筑城，一不留神，城墻里放了木柴。夷吾把這件事告訴了晉獻公。晉獻公派人責備士蒍。士蒍叩頭回答說：“臣下聽說，沒有喪事而悲傷，憂愁必然跟著來到；沒有兵患而筑城，國內的敵人必定會據而守衛。敵人既然可以占據，哪里用得著謹慎？擔任官職而不接受命令，這是不敬；鞏固敵人可以占據的地方，這是不忠。沒有忠和敬，拿什么來奉事國君呢？《詩經》說：‘心存德行就是安寧，宗室子弟就是城池。’君王只要修養德行而使同宗子弟的地位鞏固，又會有哪個城池能比得上？三年以后就要用兵，哪里用得著謹慎？”士蒍退出去賦詩說：“狐皮袍子蓬松雜亂，一個國家有了三個主人，我該跟從哪一個呢？”

【原文】

及難[82]，公使寺人披伐蒲[83]。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84]。”乃徇曰[85]：“校者，吾仇也。”逾垣而走。披斬其祛[86]，遂出奔翟[87]。

【注釋】

[82]及難：等到災禍發生。

[83]寺人：閹人。披：人名。

[84]校：違抗。

[85]徇：遍告，布告。

[86]祛（qū）：袖口。

[87]翟：同“狄”，古時北方的少數民族。

【譯文】

等到禍難發生時，晉獻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重耳說：“國君和父親的命令都不能違抗。”于是他通告眾人說：“抵抗的就是我的敵人。”重耳越墻逃走，寺人披砍掉了他的袖口，最后逃亡到了翟國。

【原文】

六年春，晉侯使賈華伐屈。夷吾不能守，盟而行。將奔狄，卻芮曰：“后出同走，罪也，不如之梁[88]。粱近秦而幸焉[89]。”乃之粱。

【注釋】

[88]之：去，往。梁：諸侯國名，嬴姓，在今陜西韓城縣南。

[89]秦：諸侯國名，嬴姓，在今陜西鳳翔縣。幸：寵信。

【譯文】

魯僖公六年的春天，晉獻公派賈華去攻打屈城。夷吾守不住，與百姓訂立盟約后出逃。夷吾準備逃往狄國，卻芮說：“你在重耳之后也逃到狄國去，這證明了你有罪，不如去梁國。梁國靠近秦國，而且得到秦國的信任。”于是夷吾去了梁國。

【評析】

這是一場因為爭奪君位而發生的禍起蕭墻的戰爭，重耳、夷吾和申生三個人對此都有不同的反應。太子申生成了這場君位爭奪戰中悲劇性人物的代表，是驪姬陰謀詭計的犧牲品，同時也是他所信奉的觀念的殉葬品：就算是知道罪魁禍首是誰，然而卻為了父親的“幸福”而不愿揭露；逃往他國本可以成為一條出路，他卻選擇以自盡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通過申生的悲劇我們可以認識到，心地過分單純和善，在一個充滿爾虞我詐的世界之中，往往會成為邪惡的冤魂。惡的力量有害，這并不是難理解；而當我們清楚地意識到惡在向我們進攻時，我們是不應當向它妥協或是讓步的。有時候，是可以高姿態、正面地反抗惡的，有時候則可以憑智慧想方設法來遠離惡，申生的兩個兄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就是最好的例證。

與申生相比，他們兩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既然知道自己沒有過錯，那么就完全沒有必要代人受過，沒有必要去做冤死鬼，更沒有必要自動成為陰謀詭計的犧牲品。既然父王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那么逃跑總沒問題吧。再說，他們倆固執己見，但也沒到鉆牛角尖的地步，所以能聽從別人勸諫，在災禍臨頭時知道保護自己。

公子重耳就是日后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這自然與他不墨守陳規，善于隨機應變有很大關系。這時我們不禁會想到一條最實際的生存法則：適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