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童話《[日本] 乾富子·雪夜》鑒賞

[日本] 乾富子

細(xì)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了三天三夜，覆蓋了森林、田野。萬籟俱寂的夜半時分，從信越線鐵軌延伸的地方隱約傳來貨車翻越山嶺的響聲。

一列貨車喘息著翻過山嶺，只見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車窗燈火通明。那是乘務(wù)員專用車廂。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貨車在鐵軌上猛烈地晃動。

被列車驚醒的小狐貍真奈躺在深山的巖石縫里，嗚嗚地低聲抽泣著。

“行了，行了。冷了吧，餓了吧。真奈呀……”

狐貍奶奶老紺安詳?shù)負(fù)ё×诵O女。

真奈出生在今年的二月里，是個身披優(yōu)雅的深褐色毛皮的漂亮姑娘。在二月末的一個大雪天，她失去了媽媽。

為了讓真奈和她的哥哥銀之介吃飽奶，媽媽進(jìn)村尋找食物，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在真奈的感受中，還模模糊糊留有媽媽的溫情。

但是，自從睜開雙眼的瞬間一直與小真奈為伴的卻是將她摟在懷里的奶奶。

“奶奶，什么聲音?多冷清啊!”

在老紺的胳膊肘里，真奈止住了哭泣。

遠(yuǎn)方列車的響聲消失在黑夜的沉寂之中。

“不，那響聲并不冷清。它是多么振奮人心哪!聽說我曾祖父在世時，列車是噴著黑煙，嗚嗚叫著翻山越嶺的。”

真奈止住了抽泣。

狐貍奶奶終于放下心來。她不忍心在寒冷陰暗的山洞里聽到孫女饑餓的哭聲。她想到了自己漫長的一生，每天都伴隨著饑餓和凄慘。

狐貍奶奶用明朗的聲音在小孫女耳邊柔聲說：

“真奈，好孩子，你要像我一樣聰明。”

……

“很久很久以前，杉澤住著爺爺和奶奶。這兩個人種了很多玉米、胡蘿卜和豆子。我們經(jīng)常偷偷地去吃這些東西，惹惱了奶奶，她就在地里設(shè)下了圈套。”

真奈害怕地問：

“很嚇人吧。”

“是呀。對于愚蠢的狐貍的確可怕，可我卻不在乎。我知道，如果地里突然扔進(jìn)一塊鯡魚，或者出現(xiàn)油炸食物，那兒肯定設(shè)了圈套。一次，我去豆子地，老遠(yuǎn)就聞到了鯡魚的香氣，可是地面上什么都沒有，香氣發(fā)自地下。我小心翼翼地扒開了發(fā)出香氣的土，看到鯡魚就在地下的洞里。我挖呀，挖呀，從遠(yuǎn)離奶奶挖洞的地方開始，斜著挖了下去。”

“斜著挖嗎?奶奶。”

“對，用兩只手和兩只腳，像爬坡似的往外掏土。最后，終于沒有碰到圈套，吃到了洞底的鯡魚。”

連比劃帶說的狐貍奶奶的聲音顯得那樣愉快。

“那，老奶奶氣壞了吧?”

“啊，后來我偷偷一看，奶奶雖然氣憤，卻哈哈大笑著告訴爺爺，我是如何開動腦筋，挖出了洞里的鯡魚的呢。”

真奈尚不明白何為斜著挖洞，不過，她了解到了老紺奶奶的聰明之處，感到為狐貍的智慧而忍俊不禁的老奶奶并不可怕。

真奈忘記了饑餓與寒冷，在奶奶的臂上睡去了。

細(xì)雪下個不停，半夜里又刮起了狂風(fēng)。狐貍洞外，滿山的樹木吼叫到天明。

雪天過后，出現(xiàn)了幾日碧空，奶奶將孫女真奈帶到了洞外。

洞外令人目眩，真奈的眼睛如同被針刺了似的，趕緊瞇縫起來。

天上的太陽母親般溫暖，撫摸著真奈潔白的胸脯上的毛。

皚皚白雪之上，印著幾行大個兒的足跡。

“那是野兔的腳印，它蹦到杉樹里去啦。”

真奈懼怕那行腳印。

“奶奶，野兔很大吧?喏，腳印比我們大得多。”

“傻孩子，野兔膽小，個兒矮。雪有點兒化了，腳印也就顯得大啦。”

狐貍奶奶輕蔑地嗤了嗤鼻子。

“雪地上要留下腳印的，真奈也要小心哪。瞧，野雞打這兒飛過了，這兒留有山雀翅膀的痕跡。”

真奈欽佩地望著奶奶。她還沒有學(xué)習(xí)捕捉野兔和山雀的方法，即使看見雪上的印痕，也不能像奶奶那樣準(zhǔn)確地加以辨別。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矮小的列車在遠(yuǎn)方的信越線鐵軌上掠過它黑黝黝的身影。

“奶奶，半夜里常聽到這種聲音哩。”

真奈瞇起眼睛，盯住列車。

“噢，白天、晚上都要過車。”

“嚇人嗎，奶奶?”

“沒什么可怕的，就是從那發(fā)亮的路上駛過。”

真奈的眼睛閃過一線調(diào)皮的光。

“我，要去看看，在近處看那轟隆隆駛過的家伙……”

真奈眷戀那躺在奶奶胳膊上數(shù)次聽到的聲響，那打破死一般恐怖的雪夜的寂靜和孤獨的響聲……還有在那山中樹木呼嘯的間隙，隱約傳來的令人欣慰的微弱響動……

迎來四月，村里的雪終于開始融化。春天的第一場暴風(fēng)吹過，天氣變暖，山里的積雪一夜間少了好多。

山路上的雪由下至上而融，小狐貍真奈不時將白凈的小腳踏入積雪下的冰也似的溪流中。

真奈已長成能獨自在洞口行走的健康的小狐貍了。

發(fā)現(xiàn)雪下嫩綠的忍冬，她還能帶回去送給奶奶。

一天，飛自山下村莊的松鴉給狐貍奶奶捎來了口信。

真奈的哥哥銀之介和表哥作太在鏡池畔茁壯成長著。

“自打你媽媽進(jìn)了村兒，就再也沒有回來……一想到我死后真奈將無依無靠，心里甭提有多難受啦……你爸爸把銀之介放在鏡池的姑姑花兒家，讓他和姑姑的兒子作太一塊兒生活。”

奶奶急切地說著，可真奈卻沒有反應(yīng)，因為她一出生便與他們兩地離別，并沒有什么感情。

她依偎著奶奶銀色的毛皮，撒嬌說：

“什么奶奶死了……不準(zhǔn)您說這些。真奈永遠(yuǎn)是奶奶的孩子。”

“是呀，奶奶永遠(yuǎn)和真奈在一起。”

奶奶凝視著遠(yuǎn)方。

奶奶俯視山下的村莊，將真奈帶到懸崖邊上。

“瞧，對面山上，池水泛著銀光，那就是我們的鏡池呀。真奈，千萬記住，你哥哥銀之介和表哥作太就住在那兒。”

這時，從鏡池前面的黑黝黝的杉樹林中傳來一陣熟悉的響聲。

轟、轟、轟、轟……

轟隆……轟隆……

轟隆……轟隆……

一列貨車從信越線的軌道上奔馳而過。

“奶奶，這車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真奈將鏡池的事兒忘在腦后問奶奶。

“那個呀，聽說從長野的善光寺來，到越后去哩。”

奶奶將小時候聽曾祖父講的情況如實傳達(dá)給小孫女。

“越后?很遠(yuǎn)嗎?”

“不，聽說從人奶奶住的杉澤開始就屬于越后了。”

“人奶奶還種地嗎?”

“不啦。爺爺和奶奶都死了。近來，樹林和田地都變少了。”

看到真奈不安的神情，奶奶趕忙說：

“杉澤那邊兒的越后山里，還有好多好多我們能夠居住的樹林呢……”

真奈放下心來，傾聽著翻過山崗、消逝在北方的列車的響聲。

漫山遍野開滿了白星星似的辛夷花。那直接開在樹葉尚未長出的枯枝上的潔白花朵象征著春日的信息。

一天，狐貍奶奶將狐貍孫女領(lǐng)到村邊山溝里的一小片田野的地頭上。

“聽著，真奈，當(dāng)你自己一個人去鏡池的時候，可不是以狐貍的身份去。好好記著，我教給你。”

奶奶從草叢里采來一朵怪模怪樣的紫花，插在兩只耳朵中間。然后，轉(zhuǎn)了三圈兒，變成身穿素凈的條格花紋衣服的人奶奶。

“不好了，奶奶變?nèi)肆?”

真奈嚇得腿都發(fā)軟了。她聽奶奶說過，媽媽之所以沒從村里回來，是因為被村民們捉住、殺害了……

“真奈，試試，采一朵花。”

奶奶的聲音使真奈回過神來，她不情愿地尋找著。一朵暗淡的紫色怪花就開在她的腳下。

“人類當(dāng)中也有像奶奶那樣不可怕的。”

真奈這樣對自己說，摘下花兒，插在兩只耳朵之間。突然，她感到周身發(fā)癢，就地轉(zhuǎn)了三圈兒，一股冷氣襲遍全身。

奶奶驚異地說：

“哎喲喲，真奈變成了可愛的小女孩兒。”

奶奶把真奈帶到地頭的小河旁。真奈一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奶奶，這是，可愛的女孩嗎?”

水面上映出一個身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子的身影。

真奈如同赤身裸體地立于光天化日之中，悲愴的心顫抖著。

“對了，下山進(jìn)村的時候，變作女孩兒安全。這種花的名字叫耳朵型天南星，記住。”

說著，奶奶將揉皺了的怪花兒插于右耳，跺了三下右腳跟兒，又變成披著銀白色長毛的、雍容華貴的老狐貍。

真奈也立即效仿，跺了三下腳，到河邊一照，又變成長著細(xì)細(xì)的白鼻梁的活潑的小狐貍。

真奈的四條腿在河邊柔軟的土地上撒歡兒地來回跑著，為自己又變?yōu)樾『偠鴳c幸。

除了辛夷花外，村里還開滿了杏花、桃花、蘋果花和梨花。

奶奶經(jīng)常帶真奈來到人跡罕見的山溝里，在她的兩只耳朵之間插上各種各樣的花，教她變做小女孩兒。

用美麗的粉紅色的杏花，白色和粉色的貝殼似的蘋果花，真奈都能變做穿裙子的可愛的小姑娘。真奈已不像以前那樣討厭這種變化了。

轟、轟、轟……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在列車的最后一節(jié)乘務(wù)員車廂內(nèi)，年青的乘務(wù)員山田正在與襲來的困意作戰(zhàn)。

與帶冷氣的普通車廂不同，晃動劇烈的列車員室極其悶熱。

山田昨天半夜里結(jié)束工作后，在北方海濱的乘務(wù)員區(qū)迷糊到清晨四點半。六點半鐘，又乘上列車，午后就能回到蘋果園旁的家啦。

“眉美看到我，還哭嗎?”

為戰(zhàn)勝困倦，山田眼前現(xiàn)出獨生女的臉龐。今年二月三日出世的獨生女兒還是個白嫩白嫩的嬰兒，抱在懷里，一股蘋果花的芳香沁人肺腑。

可女兒認(rèn)生，不會笑瞇瞇地讓難得回來的父親抱的。

列車駛過妙高高原。這趟車用不著在半野車站脫鉤，為慎重起見，山田還是拿出貨車脫鉤通知單看了一遍，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下面就是黑姬車站了。山田朝車窗的右側(cè)望去，擠在線路兩側(cè)的群山已盡，碧綠的原野展現(xiàn)在眼前。

霎時，一株橙色的萱草花仿佛掠過山田的眼簾。他不禁一怔。

在稻谷掛穗的田間，有個頭戴紅草帽的小女孩兒，正朝這邊兒看。

山田的目光停留在女孩兒身上。她長著烏黑的圓眼睛，盯著列車，揮動著嬌小的右手。看樣子，像是農(nóng)村的孩子，臉蛋兒紅撲撲的。

“這孩子才三歲吧?不，也許兩歲……”

山田總是整整齊齊地戴好乘務(wù)員帽和白手套。他邊和黑姬車站的副站長互敬舉手禮，邊想著剛剛看到的小女孩兒。

在這七月里的大中午，在那遠(yuǎn)離村舍的田野，小女孩兒為什么一個人站在那里?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列車不停地奔馳著。

駛進(jìn)筑有大波斯菊和金盞草花壇的古間車站，山田再次戴好帽子、手套，與副站長互致舉手禮。然而，那小女孩仍未離開他的心房。

“怪事!莫非當(dāng)時我睡著了……”

年方二十七歲、細(xì)心的乘務(wù)員山田又來到豐野車站的線路上。

當(dāng)他將無線電收發(fā)機(jī)拿到嘴邊，向停在前面的機(jī)車發(fā)出信號時，他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

“那一瞬間，我肯定睡著了，做了個夢。都是因為我太想念女兒眉美了。”

轟、轟、轟……轟隆……轟隆……轟隆……

列車急劇地晃動著，在兩根閃亮的軌道上掠過。

小狐貍真奈在鐵軌附近的田野里呼呼喘著粗氣。

今天早晨，真奈告訴奶奶，為尋找兄長銀之介需要下山。

從七月初起，奶奶的身體極度衰弱，美麗的銀毛大量脫落。奶奶說：“完全是由于天氣過熱……”可真奈卻放心不下。

一大早，真奈就請奶奶將小路告訴自己，朝著遠(yuǎn)遠(yuǎn)泛著亮光的鏡池走去。

可當(dāng)她走近夏日里的鏡池一看，到處散發(fā)出人類、狗和她從未聞過的氣味，簡直無法靠近。

當(dāng)真奈邊責(zé)備自己的無能，邊垂頭喪氣地走在田間杳無人煙的古老的小路上時，列車又從越后方面駛來。

那列車根本不像在山里看到的那樣渺小。那么多的大鐵箱子搖搖晃晃、轟鳴著駛?cè)ィ瑖樀谜婺尾铧c兒昏了過去。

不過，真奈沒有逃跑，她躲在田間聽到那轟鳴聲中仍然不乏轟隆、轟隆的節(jié)奏。

在真奈凝視著的眼睛的深處，留下了最末一節(jié)車廂中的人類的身影。

那是長有一副像奶奶那樣的長方形臉龐的、可親的人類。

在村頭，真奈將萱草花戴在頭上，變做小女孩兒，因此，鐵箱子里的那個人是不會將她當(dāng)成小狐貍的。

也許，那個人用驚異的目光，緊緊盯著真奈……

黃昏時分，奶奶來到開滿白虎尾草花的崖邊，等待真奈歸山。

“噢，真奈，你平安地回來了!”

“您怎么了，奶奶?”

真奈還未恢復(fù)原形，就抱住了奶奶的兩只胳膊。

“早晨你走后，麻雀來啦。說是今年春天回赤倉山時，狐貍家請他帶來了口信，可他卻給搞忘了。”

“狐貍家?誰呀?”

“就是你今天早晨出去尋找的銀之介和作太唄。他們從春天起就扔下鏡池的窩，搬到越后山里了。”

晌午的熱氣驟然消失，淡粉色的晚霞映著鏡池的上空。

“真奈今天沒挨近鏡池是聰明的。聽說那里已經(jīng)不是狐貍呆得住的地方啦。”

“我并不聰明，只是聞到一股氣味，嚇得不敢靠近而已。”

真奈將橙黃色的萱草花插于右耳畔，跺了三下腳，又變成了小狐貍。

奶奶許久沒在晚霞中欣賞與女兒一模一樣的真奈了。從七月起，她一直躺在洞里。

“我、你的媽媽都有過你這樣的時候。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都覺得害怕，可又覺得好玩兒……”

“奶奶，以后您也會有好玩兒的事兒的。”

真奈依偎著奶奶，安慰她說。可真奈并未將回來的路上與列車和人類相遇的情況說出口。

真奈為對奶奶保守秘密而微微羞愧。

八月里，水靈靈的狗尾草的紅色穗穗隨山風(fēng)舞動。真奈又悄然上路了。

曾經(jīng)瞭望列車飛駛的田間結(jié)出了沉甸甸的果實。夜晚，螢火蟲在稻葉中放出發(fā)青的光亮。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在那發(fā)出巨大聲響的最后一個鐵箱子里，閃著一盞孤獨的燈光，那個人的側(cè)面清晰可見。

然而，暮色中的真奈并未留意，那個人又隨車而逝了。

啊，好極了!真奈想，讓他看見就糟了。在這廣闊的田野上惟有真奈一個，在茫茫無垠的夜里唯有那個人自己。想到這兒，真奈感到一陣快慰。

九月的雨不停地下。

霧自山中來，為田野罩上一層沉重的白色面紗。

地頭田邊，開著一簇簇美不勝收的紅石蒜。

列車開過黑姬車站，進(jìn)入山間林中之前，乘務(wù)員山田不由得又朝小女孩夏天站立的田間望去。

在云霧繚繞、石蒜依稀可辨的田間，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列車。

然而，由于山田惦記著將五節(jié)車皮卸在下一站——妙高高原站，竟無暇留意霧中的女孩兒。

山里，和秋風(fēng)同時恢復(fù)健康的狐貍奶奶正在和真奈捕捉野老鼠、野兔。

按照人類的概念，真奈已長成十四五歲的大姑娘，無論體態(tài)、捕捉獵物全都不亞于奶奶了。

那陣子，山村里的有著三十年歷史的椈樹林、蘑菇遍地的落葉松林先后被人砍伐，蓋起座座紅、綠屋頂?shù)姆课荩利惖拇笊殖霈F(xiàn)了恰似蛀蟲洞穴般的污點。繼滑雪場之后，又修起了別墅。

入冬前，小鳥飛得蹤影不見，松鼠相互敘說著冬季的寒冷，忙于儲備橡子。

真奈時常感到煩躁不安。盡管原因不明，可她不忍面對默默無言的奶奶。奶奶已不像真奈兒時那樣，講述許多的故事，而是眼巴巴地望著遠(yuǎn)方的天空，想著心事。

“奶奶，妙高山什么時候下雪?”

真奈問坐在石縫外的奶奶。

“十月份。山里的樹統(tǒng)統(tǒng)變成紅色、黃色，山里就該下雪啦。”

奶奶立刻回答說。

夜，越來越長。

楓葉、紅葉紅似火焰，山林變得明朗、多姿。夜里的山，寒氣襲人;早晨的山，霜染葉白。

一個早晨，雪終于來訪了。那是比往年早到半個月的初雪。

奶奶哭嚎著呼喚真奈。昨夜里，真奈不見了蹤影。巖縫邊洞外的地上撒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雪面上印有一行被草屐踏過的足跡，一直延續(xù)到山下。

山下早已不住狐貍伙伴了。真奈究竟去了哪兒呢?

那是冰冷的十月末的早晨，奶奶凍得渾身發(fā)抖。此時，她最最擔(dān)憂的是自己死后，真奈將成為孤兒。她順著雪地上的草屐印走著，辨別著真奈的去處。然后，又回到洞里，觀察動靜。

砰，砰，槍聲震蕩著森林，獵犬狂叫著奔跑在主人前面。解除狩獵禁令的十一月十五日到了!

打野兔的人每天都來。

深山里，狐貍、鼬鼠的數(shù)量減少，野兔的數(shù)量增多，將村中所有小樹的樹皮啃得精光。

機(jī)敏的真奈時常代替奶奶外出。夜晚，獵人和獵狗都不進(jìn)山，真奈便在此間行動。

一天晚上，乘務(wù)員山田打起了瞌睡，盡管工作時間不準(zhǔn)睡覺。于是……

乘務(wù)員車內(nèi)的鐵爐中火焰熊熊，燒紅了鐵制爐身。轟隆……轟隆……列車緩慢地在軌道上滑行，準(zhǔn)時通過黑姬車站。

山田無意中發(fā)現(xiàn)，車門大開，一個小姑娘亭亭玉立。那姑娘有十來歲，藍(lán)褲子紅毛衣，看樣子不是這一帶的人。

山田欲上前問話，可腦袋和舌頭都似被麻醉了一樣，發(fā)不出聲來。

少女閃著一雙黑亮亮的眼睛，麻利地將車廂清掃干凈，然后打開乘務(wù)員用的黑色挎包，從山田的飯盒里取出點什么，臉上現(xiàn)出兩個酒窩，從車門出去了。

“做夢了!我只睡了二三分鐘嘛。”

山田用好不容易恢復(fù)了自由的嘴巴，自言自語地說。可一看鐵路上配備的大黑挎包，山田的心不由得又收緊了。挎包已被打開，妻子做的飯團(tuán)只剩下四個。挎包旁整整齊齊地擺著四只生板栗。

“……”

山田戴好帽子和手套，打開了車窗。列車準(zhǔn)時滑進(jìn)妙高高原站內(nèi)。

十一月，山里降下三場大雪。第三場雪自降下便未融化。今年冬天格外寒冷，連松鼠和鼴鼠都被凍跑了。

真奈邊守護(hù)著躺在巖縫里的奶奶邊想： 我們也必須早日搬往越后，趁著奶奶的身體還算可以……

奶奶的耳朵動了幾下。

“真奈，回來了?”

“哎。給您帶來了好吃的。”

真奈將飯團(tuán)放到奶奶的腦袋旁邊。

“這種東西，奶奶可喜歡?”

嗅到人的氣味，奶奶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但她還是按捺住不安，對孫女說：

“謝謝，真奈。”

嗚——嗚——嗚，山田被等待信號的汽笛聲所驚醒。此刻已是夜半兩點多。

咣當(dāng)……列車停下來，接著又起動了。

轟隆……轟隆……

黑姬站正點!再朝車門望去，山田驚愕不已。車門大開，那小姑娘走了進(jìn)來。

“啊，我奶奶得了急病，請讓我們坐到下一站的下一站。”

身穿紅毛衣的姑娘邊用黑眼睛望著山田，邊流暢地說。聽起來，她所說的話似乎為他人所授。山田正想說：“不好辦啦。”可舌頭發(fā)硬，說不出聲來。此時，車門再次打開，一位老婦人悄悄出現(xiàn)在姑娘身后。

老婦人怕冷似的縮著肩膀，面孔藏在黑乎乎的衣領(lǐng)中。山田僅僅看清了她埋下去的頭上的斑白的頭發(fā)。

“對不起，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你是個好人……”

十來歲的姑娘用小大人似的目光注視著山田。接著，她又以熟悉的姿勢將散亂地堆放在桌子上的小水壺和茶杯、打開的雜志收拾整齊。忽然，一張山田懷抱小女孩的照片從雜志中落了下來。

“這，是誰?”

“是，我女兒。”

山田僵硬的嘴巴好不容易松動起來。

“是嗎?你的孩子?”

那姑娘用鄉(xiāng)間孩子不曾有的細(xì)細(xì)的手指，久久地捏著照片端詳，卻未說出一句評價的話。山田不由得心頭火起，剛想警告她們違法乘車，到站請下去時，那老婦人開始了咳嗽。

咳——咳——看樣子十分痛苦。姑娘回過神來，扔掉照片，奔到老婦人身后，為她捶起背來。

咳——咳——咳聲不斷。姑娘的黑眼睛里涌滿了淚水。

“唉，真沒法子呀。”山田從爐上的壺里倒了一杯水，遞給老婦人。

新沏的粗茶香氣溢滿車廂。老婦人深深埋下頭，強(qiáng)忍著咳嗽，卻不向茶杯伸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列車駛過關(guān)山站不久，姑娘突然說：

“我們在這兒下車。再見……謝謝。”

車門大開，寒風(fēng)呼嘯而入。

轟隆……轟隆……

列車以較緩慢的速度奔馳著，車廂內(nèi)卻不見了兩位搭車人的身影。桌上還放著那杯沒有動過的粗茶。山田急忙跳到車門外的踏板上四下觀望。列車又恢復(fù)了高速運行，黑魆魆的空間，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

二月，每天都發(fā)出大雪警報。在山田工作的信越線上的直江津和黑姬一帶，常有掃雪車出現(xiàn)。這是工作在雪鄉(xiāng)鐵路上的人們的最艱苦的季節(jié)。特快因雪而晚點，快車因雪而誤時，慢車和貨車因雪而耽擱。

在那列貨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仍然只有山田一個。直至今日，他依然以為雪夜搭車的兩個客人是現(xiàn)于夢境中的……此后再未發(fā)生過什么。

二月三日是女兒的第一個生日，山田不當(dāng)班，難得在家里從早呆到晚。令人欣喜的是近來女兒特別喜歡父親，很愿意讓山田抱在懷里。

嗚——嗚——嗚——嗚——

駕駛員拉響了停車的汽笛。今天的司機(jī)是具有三十五年工齡的田中師傅。

咔嚓，咔嚓。

列車停于雪中。

忽然，山田發(fā)現(xiàn)左側(cè)的黑暗里燈火通明。下雪天，鐵路沿線裝有油燈，可這燈火卻更加輝煌。

“事故……”

剎那間，山田看得目瞪口呆。刷刷，刷刷，細(xì)雪漫舞的林間悠悠晃來幾盞燈籠，給白雪環(huán)抱的樹下的人們映出了金色的身影。

這是出嫁的行列。

一對年輕男女走在頭里，羞羞答答的新郎和新娘低著頭，跟在后面。一身古老的新娘盛裝的姑娘似有十七八歲。走在最后的老婦人像是新娘的母親，打著燈籠，緊緊跟隨。

嗚，嗚，嗚，嗚——

列車朝北駛?cè)ィ种械年犃醒永m(xù)不斷。沐浴在金色的燈籠火光中的新娘不為列車的鳴叫聲所動，連頭都不回。

站在頭里的是銀之介和他的狐貍媳婦。真奈和新郎作太并肩而行，靜靜地踏著積雪。后面是作太的母親花狐貍、真奈的奶奶。她們抖動著銀色的毛皮，穩(wěn)健地走著。

真奈沒有成為孤兒，奶奶感到無限寬慰。

沙沙、沙沙，雪中的隊列化做潔白的狐貍一行。真奈和同伴們向前走著。

……

(王敏譯)

熟悉蒲松齡筆下的媚狐、鬼狐、魅狐的讀者，依然會對日本童話《雪夜》里的狐貍形象感到新鮮，尤其是那個叫做真奈的狐貍變成的少女，更讓人憐惜和驚喜。生活在兇險莫測的山野的真奈，因為母親死在人類的村莊里，她對人類又恨又怕。這種恨和怕生動地表現(xiàn)在真奈向奶奶學(xué)變?nèi)说慕^招的描寫中。當(dāng)狐貍奶奶變成人示范給真奈看時，“真奈嚇得腿都軟了”;真奈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第一次變成一個身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子，“如同赤身裸體地立于光天化日之中，悲愴的心顫抖著”。恨，深藏內(nèi)心;怕，溢于言表。更深邃的一筆是寫變成人的真奈重又變回狐貍時，作者這么寫道：“真奈的四條腿在河邊柔軟的土地上撒歡兒地來回跑著，為自己又變?yōu)樾『偠鴳c幸。”這是一種更深刻的對人類的恨和怕： 真奈變?nèi)瞬皇钦娴南氤蔀槿耍兇馐菫榱朔婪逗瓦h(yuǎn)離人類，內(nèi)心里對人類是逃避和厭惡的，所以才有了真奈變回小狐貍時的“慶幸”。這“慶幸”里，包含了真奈幾多欲說還休的恨和怕啊!

但真奈與人類的兩次近距離接觸，卻使這種恨與怕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且看真奈和山田的第二次面對面接觸，真是平靜中見驚心——

雪夜。天寒地凍。為躲避那個格外寒冷的冬天，真奈和狐貍奶奶變成人類的祖孫倆連夜搬遷。她們跳上列車，和山田猝然相遇。

頭發(fā)斑白的老婦人——狐貍奶奶——“面孔藏在黑乎乎的衣領(lǐng)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一切都由真奈應(yīng)對。

真奈在跳上列車推開車門時，平生第一次開口和人類說話：“啊，我奶奶得了急病，請讓我們坐到下一站的下一站。”面對不速之客的闖入，驚愕不已的山田剛想拒絕，真奈斗膽向人類說出第二句話：“對不起，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你是個好人……”將山田“不好辦啦”的話硬是堵了回去;這還不算，真奈看到一張山田懷抱小女孩的照片，不失時機(jī)地問起小女孩的來歷，勾起蘊(yùn)藏山田心中的父愛，這父愛無聲且無言，微微釋放。真奈久久端詳照片的細(xì)節(jié)頗耐人尋味，她“未說出一句評價的話”，實則心中已起狂瀾，她定是沒想到讓她過早失去母愛、逼迫自己一家骨肉分離四處逃竄的人類，原來也有如此溫情的一面!然而，誤解了真奈舉動的山田心頭火起，想警告她們違法乘車，到站請下去。就在這時，變作老婦人的狐貍奶奶突然咳嗽起來，真奈忙不迭地為奶奶捶背，淚水奪眶而出。真奈這回的動真情，鼓蕩起山田的惻隱之心：“山田從爐上的壺里倒了一杯水，遞給老婦人。”作者平淡簡約的文字背后，是故事角色內(nèi)心因親情的互相感發(fā)而充盈的溫馨。

真奈的形象確實是《雪夜》里的一大亮點。人不僅在歡樂時最有人性，而且在痛苦時也最有人性。這人性，是通過狐貍真奈變成的少女委婉細(xì)膩地展現(xiàn)的。置身如此酷烈的生存環(huán)境，狐貍真奈通體晶瑩，透發(fā)出純潔少女淡淡的凄涼和濃濃的溫馨。這凄涼，這溫馨，攜帶著憂郁和溫暖，閃爍著人性的光芒。熒熒光芒一直到童話的結(jié)尾，還依然亮著——

遠(yuǎn)遠(yuǎn)地，細(xì)雪漫舞的林間悠悠晃來幾盞燈籠，一身古老的新娘盛裝的姑娘似有十七八歲——她是變作人的狐貍真奈啊!她走在出嫁的行列里，在她身后，是抖動著銀色毛皮的奶奶……

近了，近了，白雪環(huán)抱的樹下的人們映出了金色的身影……

雪下著。燈籠亮著。真奈和同伴們向前走著。

多么凄迷、神秘、浪漫和矇眬啊!

又是一個雪夜。

無論生活多么艱難，熱愛生活，頑強(qiáng)地生活下去，用智慧和愛創(chuàng)造生活——這就是狐貍真奈的凄美身世給我們?nèi)祟惖膯⒌希彩恰堆┮埂返闹髦肌?br>

(戴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