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散文·范曄·宦者傳序論》原文鑒賞

《易》曰：“天垂象，圣人則之¹。”宦者四星，在皇位之側(cè)，故《周禮》置官，亦備其數(shù)。閽者守中門之禁2，寺人掌女宮之戒³。又云“王之正內(nèi)者五人⁴。”《月令》：“仲冬，命閹尹審門閭，謹(jǐn)房室⁵。”《詩》之《小雅》，亦有《巷伯》刺讒之篇⁶。然宦人之在王朝者，其來舊矣。將以其體非全氣⁷，情志專良，通關(guān)中人，易以役養(yǎng)乎?然而后世因之，才任稍廣。其能者，則勃貂、管蘇有功于楚、晉⁸，景監(jiān)、繆賢著庸于秦、趙⁹。及其敝也，則豎刁亂齊¹⁰，伊戾禍宋¹¹。

漢興，仍襲秦制，置中常侍官。然亦引用士人，以參其選，皆銀鐺左貂¹²，給事殿省。及高后稱制，乃以張卿為大謁者¹³，出入臥內(nèi)，受宣詔命。文帝時，有趙談、北宮伯子，頗見親倖。至于孝武，亦愛 李延年。帝數(shù)宴后庭，或潛游離館，故請奏機事，多以宦人主之。至元帝之世，史游為黃門令，勤心納忠，有所補益。其后弘恭、石顯以佞險自進¹⁴，卒有蕭、周之禍，損穢帝德焉。

中興之初，宦官悉用閹人，不復(fù)雜調(diào)它士。至永平中，始置員數(shù)，中常侍四人，小黃門十人。和帝即祚幼弱，而竇憲兄弟專總威權(quán)，內(nèi)外臣僚，莫由親接，所與居者，唯閹官而已。故鄭眾得專謀禁中。終除大憝¹⁵，遂享分土之封，超登公卿之位。于是中官始盛焉。

自明帝以后，迄乎延平¹⁶，委用漸大，而其員稍增，中常侍有十人，小黃門二十人，改以金鐺右貂，兼領(lǐng)卿置之職。鄧后以女主臨政¹⁷，而萬機殷遠(yuǎn)¹⁸，朝臣國議，無由參斷帷幄¹⁹，稱制下令，不出房闈之間，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國命²⁰。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非復(fù)掖廷永巷之職，閨牖房闥之任也²¹。其后孫程定立順之功²²，曹騰參建桓之策²³，續(xù)以五侯合謀²⁴，梁冀受鉞，跡因公正，恩固主心，故中外服從，上下屏氣。或稱伊、霍之勛²⁵，無謝于往載;或謂良、平之畫²⁶，復(fù)興于當(dāng)今。雖時有忠公，而竟見排斥。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²⁷。阿旨曲求，則光寵三族²⁸。直情忤意，則參夷五宗²⁹。漢之綱紀(jì)大亂矣。

若夫高冠長劍，紆朱懷金者，布滿宮闈;苴茅分虎³⁰，南面臣人者，蓋以十?dāng)?shù)。府署第館，棋列于都鄙;子弟支附，過半于州國。南金、和寶、冰紈、霧縠之積³¹，盈仞珍臧;嬙嬡、侍兒、歌童、舞女之玩³²，充備綺室。狗馬飾雕文，土木被緹繡³³。皆剝割萌黎³⁴，兢恣奢欲。構(gòu)害明賢，專樹黨類。其有更相授引，希附權(quán)強者，皆腐身熏子³⁵，以自炫達。同敝相濟，故其徒有繁，敗國蠹政之事，不可單書³⁶。所以海內(nèi)嗟毒，志士窮棲，寇劇緣間，搖亂區(qū)夏³⁷。雖忠良懷憤，時或奮發(fā)，而言出禍從，旋見孥戮。因復(fù)大考鉤黨，轉(zhuǎn)相誣染。凡稱善士，莫不離被災(zāi)毒。竇武、何進³⁸位崇戚近，乘九服之囂怨³⁹，協(xié)群英之勢力，而以疑留不斷，至于殄敗。斯亦運之極乎!雖袁紹龔行⁴⁰，芟夷無余，然以暴易亂，亦何云及!自曹騰說梁冀，竟立昏弱。魏武因之^{41，遂遷龜鼎42。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43，信乎其然矣!}

【注釋】 1以上二句見《易·系辭》上。則，效法之意。2閽者：看門人。中門：外門與內(nèi)門之間的門。3寺人：寺同“侍”。寺人即親近侍從之人，指宦官。《周禮·天官冢宰》：“寺人掌王之內(nèi)人，及女官之戒令。” 4正內(nèi)：即正寢、或正室，指房子的中廳。5閹尹：主管閹人的官，即宦官。閹，通“奄”，原指精氣閉藏的意思，此指宮中的宦官。閭，指里巷之門。6《詩·小雅·巷伯》毛序曰：“巷伯，刺幽王也，寺人傷于讒，故作是詩也。”巷伯，即閹官。7體非全氣：指宦官的生理機能被摧殘而不全。8勃貂：春秋時晉國宦官，曾營救過晉文公重耳，又曾舉薦趙衰。管蘇：楚共王的宦官，亦有功于共王。9景監(jiān)：秦孝公的宦官，曾把商鞅引見給孝公。繆賢：趙國的宦者令，曾把藺相如推薦給趙王。10豎刁：齊桓公的宦官。桓公死后，他和易牙亂齊。11伊戾：宋國宦官，誣陷太子，使其被害。12珰、貂：均為冠飾，表示其身份和地位。13張卿：即張釋，呂后時宦官。14弘恭、石顯：二人均為漢宣帝時宦官，弘恭曾任中書令。元帝時，弘恭死去，由石顯代之，前軍將軍蕭望之、光祿大夫周堪建議疏遠(yuǎn)宦官，取消其職務(wù)。石顯怒，迫使蕭望之自殺，周堪被廢禁錮。15大憝(dui)：大奸惡，指外戚竇憲。16延平：漢殤帝年號，僅一年(106)時間。17鄧后：即鄧綏(81—121)，鄧禹孫女，和帝皇后，永元十七年(105)，和帝逝世，鄧綏年二十四歲，立為太后，臨朝聽政十六年，定策立殤、安二帝。18萬機：指皇帝處理政事。殷遠(yuǎn)：深遠(yuǎn)。因古代女性臨朝，往往垂簾聽政，以示男女授受不親，亦不能親身與外臣接觸，處理政事。19帷幄：帳幕，這是指宮殿中。20國命：原指國家命脈，如祭祀、征伐等禮樂議典，此指國家大權(quán)。掖廷永巷，閨牖房闥：此均指后宮。22孫程：東漢著名宦官，曾參預(yù)謀立順帝之事。23曹騰：曹操祖父，宦官，曾說使外戚梁冀立桓帝。24五侯：指單超、徐璜、具璦、左悺、唐衡五個宦官。因參與誅殺梁冀之事，五人同日封侯，故稱。25伊、霍：伊尹和霍光。前者商代功臣，后者為西漢功臣。兩人都在策立、輔佐君主，鞏固王朝統(tǒng)治方面有重大貢獻。26良、平：指張良、陳平，二人都是輔佐高祖劉邦平定天下的謀臣。畫，指出謀策劃。27以上二句極言宦官的權(quán)勢之盛，一切都要服從他們指揮。28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29參夷：連同夷滅。五宗：指五服之內(nèi)的親屬。30苴茅分虎：皆為封侯之意。古王者以茅草裹五色土分封諸侯，稱為苴茅。分虎，謂將虎形之符一分為二，朝廷、諸侯各執(zhí)其一，可驗真?zhèn)巍?1南金：南方所產(chǎn)之金。古代南方荊、揚二州是產(chǎn)金區(qū)。和寶：戰(zhàn)國時代的和氏壁，是著名的寶玉。冰紈：形容紈潔白如冰。紈，是一種輕而細(xì)的熟絹。霧縠：形容縠輕盈如霧。縠，是一種細(xì)密的絲織品。32嬙媛：泛指宮嬪之類的美女。33土木：指建筑物。緹(ti)繡：丹黃色的彩繡。34萌黎：指人民、百姓。35腐身：指切割自己身上的生殖器官。腐，施宮刑。熏子：指兒子施宮刑。熏，是宮刑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以煙熏的方式使傷口結(jié)痂，快點愈合。36單：同“殫”，盡。37區(qū)夏：諸夏區(qū)域，猶中國。38竇武、何進：漢末兩個外戚，皆因欲誅宦官，反為其所害。39九服：相傳古代天子所居京都之外的地方按遠(yuǎn)近分為九等，叫九服。本篇代指天下。40袁紹：出身豪門，靈帝末年任佐軍校尉，何進死后，袁紹率軍入宮，將宮中宦官無論少長，皆斬盡殺絕。龔行：同“恭行”，謂奉天子之命行罰。41魏武：指曹操。42龜鼎：國家的寶器，以喻帝位，即國家權(quán)力。43以上二句出自《左傳·宣公十二年》。借指桓帝因曹騰而得君位，但傳到獻帝，其君位被曹騰的孫子曹操奪去。

【今譯】 《易經(jīng)·系辭》是說：“上天垂象(指帝座星旁有四星)，于是圣人效法天象。”宦官的四星，在皇位的旁邊，所以《周禮》在講到官員設(shè)置的時候，也規(guī)定了宦官應(yīng)備的人數(shù)。看門人嚴(yán)格守衛(wèi)中門，侍從的宦官負(fù)責(zé)女宮的警戒。《周禮》上又說：“國君的正室中有五名宦官陪同。”《禮記·月令》說：“在仲冬之月，命令宦官嚴(yán)守門戶，看護房室。”而《詩經(jīng)·小雅》當(dāng)中的《巷伯》，就是宦官傷讒所作。由此看來，宦官在王朝之中，時間是很長了。莫非是因為其生殖機能被摧殘，感情馴服專一，接觸皇宮中的人，容易役使馴養(yǎng)的緣故嗎?然而后世繼用宦官，任用的范圍才逐漸擴展開來。其中才能高的，就如勃貂、管蘇為晉、楚兩國做出貢獻，景監(jiān)，繆賢為秦、趙兩國立下功勞。至于談到宦官敗壞國政，如豎刁擾亂齊國，伊戾禍亂宋國，這些都是明顯的例證。

西漢建立之后，沿襲秦代制度，設(shè)立中常侍一職(負(fù)責(zé)出入宮廷，侍從皇帝)。然而不僅使用宦官，也雜用士人作為此職的人選，他們都是銀鐺左貂，在宮中供職。到了呂后臨朝掌權(quán)的時候，就任合張釋為大謁者，能在呂后臥室出入，負(fù)責(zé)傳達詔書命令。漢文帝時，有宦官趙談、北宮伯子，也很受皇帝寵愛。至于漢武帝，他也寵愛李延年。武帝多次在后宮宴樂，有時還秘密出游離宮別館，所以群臣所奏機密大事，多命宦官掌管。到了元帝的時候，史游擔(dān)任黃門令，勤心盡忠，對國家有所補益。在此之后，弘恭、石顯因阿諛狠毒，得以地位提高，最終使蕭望之自殺，周堪被禁錮，使皇帝圣明之德受損。

東漢初期，宮中官職全部用閹人，不再選派士人任職。到永平年間，才開始確定宦官的人數(shù)，設(shè)立中常侍四人，小黃門十人。和帝即位，年齡幼小，竇憲兄弟獨攬大權(quán)，朝廷內(nèi)外官員，和帝無法接近，和他相處的，只有宦官而已。所以鄭眾得以在宮中與和帝謀劃，最終除掉竇憲，遂享封侯之爵，破格出任公卿之位(指大長秋之職)。于是宦官才開始興盛起來。

自從明帝之后，至殤帝延平年間，宦官的權(quán)力逐漸擴大，官員的數(shù)量也逐漸增加，中常侍增至十人，小黃門增至二十人，冠飾也改為金鐺右貂，還兼任九卿官署的職務(wù)。鄧太后以女主的身份臨朝執(zhí)政，而遠(yuǎn)離政事，也無法在宮中與群臣謀劃決斷，下達命令，不出宮門，不得不任用宦官，并把國家權(quán)力交給他們。這樣，他們掌握封賞的大權(quán)，口中之言便成為國家法令，他們也就不再是看門打更、巡夜值班干雜活的人了。此后孫程定策，立下了擁立順帝的大功，曹騰參議，建下推尊桓帝的奇策，接著又“五侯”合謀，殺死梁冀，其事出于公正，對國家的貢獻也足以加固皇帝對他們的信任。所以朝廷內(nèi)外都馴服順從，官員百姓都敬畏懼怕，于是就有人稱頌他們的功勞，比往日的伊尹、霍光一點不差;還有人認(rèn)為他們的謀劃，就如同張良，陳平一般。雖然當(dāng)時有忠公之人，竟被排斥在外。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足以移山填海，一呼一吸都可以變?yōu)樗丁Ｈ繇槒乃麄兊闹家猓馇髽s，不僅自身可以飛黃騰達，就連三族都可以榮耀受寵。若是正直慷慨，觸怒他們，就連自己五服之內(nèi)的宗親都要被殺掉。而東漢的國家法紀(jì)也就大亂了。

在宦官當(dāng)中，那些頭戴高冠，身佩長劍，系朱紱，懷金印的高官，布滿宮庭;而裹白茅，分虎符，被封為侯的，也要以十來計數(shù)。他們的府署衙門，私宅別墅，在城市鄉(xiāng)村星羅棋布;子弟家族及依附的黨羽，在州國中超過了一半。南金、和寶、冰紈、霧轂這些貴重物品，在倉庫中堆積如山;而美女、侍兒、歌童、舞女之類供他們玩耍的人，充滿華貴的內(nèi)室。連狗馬這類玩物身上，都戴有雕刻繪彩的飾物，連土木建筑上，都裝飾有丹黃色的彩繡。他們還都?xì)埧釀兿髀訆Z百姓，以便使自己縱情享受，滿足奢侈的愿望。又虛構(gòu)陷害明哲賢才，專門樹立自己的黨羽同類。還有一些互相舉薦，靠阿諛奉承親附宦官的人，他們或自刑、或刑子當(dāng)閹人，以此來巴結(jié)宦官，求得顯貴。這些人與宦官同惡互助，使其人眾增多，敗國害政之事，不可盡書。所以使天下百姓嘆息怨恨，志士仁人隱居不出，而強盜又乘機起兵，擾亂華夏。雖有忠良之士心懷激憤，不時有人奮起抗?fàn)帲哉Z一出，大禍隨之而來，甚至被誅及子孫。接著，又大肆拷問、追捕黨人，轉(zhuǎn)而互相牽連。凡是當(dāng)時才能杰出、品德高尚之人，沒有不遭受毒害的(指兩次黨錮之禍)。竇武、何進，以大將軍的地位和外戚的身份，利用天下對宦官的憤怒情緒，團結(jié)士大夫的力量，但因遲疑不決，以至于全部被殺。這可以說是東漢皇運到了盡頭吧!雖然有袁紹代天行罰，將宦官斬盡殺絕，然而是以殘暴取代逆亂，已經(jīng)不能挽救這個王朝的滅亡了!自從曹騰說使梁冀，最終擁立昏庸幼弱的漢桓帝。曹操遂利用這昏弱的皇帝，奪取了國家政權(quán)，這就是《左傳》上說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確實是這樣啊!

【集評】 明人·孫礦：“亦是平鋪直敘文字，比班氏稍加典縟，而蒼勁不及。”

清人·何焯：“宦官之禍，與女主臨朝相表里，當(dāng)與《皇后紀(jì)論》相參考。”(以上俱見《文選集評》)

【總案】 宦官專權(quán)是東漢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他們不僅貪濁腐敗，暴虐害民，而且還曾興起過兩次“黨錮之禍”，使不少才志之士慘遭殺戮，導(dǎo)致了黃巾起義的爆發(fā)，遂使得東漢王朝名存實亡了。作者滿懷激憤描述了東漢宦官專權(quán)的歷史，尤其在寫到宦官的罪惡時，他更怒不可遏，例如從“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到“凡稱善士，莫不離被災(zāi)毒”一節(jié)，作者從其權(quán)勢之盛，奢侈之極，危害之巨大等方面，一樁樁，一件件，泣血訴說，表現(xiàn)了作者對宦官的深惡痛絕之情。

在文章形式方面，本文亦有獨到之處，范曄自云：“至于《循史》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獄中與諸甥侄書》)縱觀本文最后一段，確實如此，其行文如懸河之水，奔騰直下，一瀉千里，極其富于氣勢和力量，的確能夠與賈誼《過秦論》一比高低。而其詞藻豐富，五彩繽紛，韻散相間，錯綜變化，時而對偶，時而排比，時而比喻，時而夸張，在音節(jié)上鏗鏘有力，抑揚頓挫，讀來更為上口。這些方面較之《過秦論》，又有過之而無不及。另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載，范曄有《后漢書贊論》四卷，可見其史論原可獨自流行，從中足可見其史學(xué)價值及文學(xué)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