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人權·努力起來爭回人權

羅隆基

人權破產，是中國目前不可掩蓋的事實。國民政府四月二十日保障人權的命令，是承認中國人民人權已經破產的鐵證。努力起來爭回人權，已為中國立志做人的人的決心。人權運動，事實上已經發動，他的成功是時間的問題。這點，用不著特殊的鼓勵。爭回人權的手段，原來沒有一定的方式。紙筆墨水，可以訂定英國一二一五年的大憲章①;槍彈鮮血，才能換到法國一七八九年的人權宣言②。在不同的環境下，爭人權的手段亦隨之而不同，這是歷史的事實，這點，本文存而不論。什么是人權·什么是我們目前所要的人權·這的確是目前人權運動里急切重要的問題。我認為這些問題急切重要，其理由，簡言之，有三：第一，人權運動，自有他的目標。這些目標應明確的并有條理的寫出來。國民政府的命令說：“世界各國人權均受法律之保障”。所謂“世界各國人權”是些什么·下命令的人明白嗎·命令又說：“……不得以非法行為侵犯他人身體，自由，及財產”。這三項的范圍，包括些什么·人權果限于這三項·這些問題，下命令的人亦沒有說明白。在其他方面說，英國人大部分的人權就列舉在一二一五年的大憲章，一六二八年的人權說帖③，一六八九年的人權條文④里;法國人大部份的人權就列舉在一七八九年的人權宣言里。我們目前的人權條文是什么·已到了我們回答這問題的時候了。第二，有些人權已經破產的人，自騙自的說人權是抽象的名詞，是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的口頭語，人權運動比不上唯物主義的階級革命的切實。這些人根本沒有想過什么是人權。人權當然包括衣，包括食，還包括許多比衣食更要緊的東西。說句頑皮話，假使當日德國有絕對的思想、言論、出版自由，馬克思就不必逃到倫頓的古物陳列所里去做《資本論》了。批評人權是抽象名詞的人，根本還是沒有想過人權是些什么條件。我們目前要的人權是些什么·已到了我們回答這問題的時候了。第三，更有一班幸運一時的人權蹂躪者，他們大笑人權是老生常談，他們大笑人權運動是英法十七和十八世紀的東西。僥幸得志的人們，拼著命在模仿英國十七世紀的查理士第一⑤，法國十八世紀的路易十六⑥，他們在排演“朕即國家”的老劇，在這種環境之下，我們只好唱大憲章和人權宣言的老調。其實，人權果然是老調嗎·查查大戰后各新興國家的憲法，就知道人權已有了許多新腔。他們暫時得意的人們，橫行霸道來糟蹋人權，根本沒有明白我們的人權是些什么條件。我們要的人權是什么·已到了回答這問題的時候了。

選自1932年新月書店版《政治論文》

〔注釋〕　①大憲章：又稱“自由大憲章”。英國貴族在坎特伯雷大主教支持下舉兵示威，脅迫英王約翰于1215年6月15日簽署。該文件共63款，大部分條款是維護貴族與教士利益的，如保護貴族、騎士的領土繼承權、保障教職人員的自由。到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大憲章被用來作為爭取權利的法律依據，成為英國確立君主立憲制的憲法性文件之一。　②人權宣言：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為反對封建制度、建立資產階級專政而提出的政治綱領。1789年8月26日制憲會議通過。由序言和17條條文組成。它以盧梭、孟德斯鳩等人的政治學說為理論基礎，宣布自由、財產、安全以及反抗壓迫是天賦人權，認為私有財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確認主權在民、三權分立為資產階級民主的基本原則。　③1628年人權說帖：1628年，英國查理一世朝第三屆議會召開。議會向國王呈遞“權利請愿書”，要求未經國會同意，國王不得任意借債與征稅。查理一世被迫接受，但無意守信。　④1689年人權條文：指英國的《權利法案》。英國確立君主立憲制的憲法性文件之一。1689年由議會頒布。14條。這是為了防止復辟專制制度情況的重現，英國資產階級和新貴族為鞏固革命中取得的勝利成果所作出的努力。該法案確立了國會的最高權力，同意威廉和瑪麗為英國國王與女王，但沒有立法、財政、軍事與行政方面的實權，國王成了沒有實際權力的虛君。這是英國君主立憲制確立的標志。　⑤查理士第一：即查理一世(1600—1649)。英國國王(1625—1649年在位)。1629年解散國會，開始長達11年的無國會專制。開征新稅，推行打擊新興工商業的政策，引起了英國資產階級革命。1642、 1648年兩次發動內戰，均戰敗。1649年1月被國會判處死刑。　⑥路易十六(1754—1793)：法國國王(1774—1792年在位)。在位時，1789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爆發。表面接受立憲政體，實際勾結外敵，糾集王黨，企圖鎮壓革命。1793年1月被處死。〔鑒賞〕　羅隆基對當今的人們來說，是一個相當陌生的名字，但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卻是蜚聲政壇的人物。羅隆基(1896—1965)，江西安福人。政治活動家，中國民主同盟創始人之一。1913年入清華留美預備學校，1921年留美，先后在威斯康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學，獲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1928年歸國，任上海光華大學教授，創辦《新月》雜志并任主編。1929年，與胡適等人一起，提倡人權，反對國民黨專制獨裁。因言詞激烈，遭逮捕。出獄后，在天津《益世報》任社論總撰一職，兼任南開大學政治學教授。呼吁停止內戰、武力抗日，因不合國民黨當局之意，1932年險遭特務暗殺。抗戰勝利后，在爭取民主、反對內戰等重大問題上與中共合作，同國民黨當局作斗爭。新中國成立后，任政務院政務委員、森林工業部部長、全國政協常委、全國人大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1957年，因倡導成立“平反委員會”，被劃為右派。1965年在京去世。主要著作有《論人權》、《政治論文集》等。1986年10月24日，在民盟中央隆重紀念羅隆基先生九十誕辰會上，肯定了羅隆基的歷史貢獻，認為他是知名的愛國人士和政治活動家。《論人權》一文，是因國民黨政府“四月二十日保障人權的命令”而寫的。1929年國民黨政府頒布命令：“世界各國人權均受法律之保障。當此訓政開始，法治基礎亟宜確立。凡在中華民國法權管轄之內，無論個人或團體均不得以非法行為侵害他人身體，自由，及財產。違者即依法嚴刑懲辦不貸。”胡適對該命令“感覺大失望”，在《新月》上發表《人權與約法》，表示強烈不滿，認為此命令對自由與財產無所確指，一點意義也沒有。所禁止的只是“個人或團體”對人權的侵犯，不曾提及政府機關，而事實上最令民眾感覺痛苦的是種種政府機關或假借政府與黨部的機關侵害人民的身體自由與財產的情況。至于“依法”，究竟依的是什么法，一點也不明確。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名義上是循著孫中山的遺教，進入了訓政制度階段。實際上則借孫中山“訓政”之名，行獨裁之實。軍政、訓政、憲政是孫中山提出的三個政治時期，軍政是以軍事力量推翻專制的時期，訓政是訓練民眾政治能力的時期，憲政是實行民主政治的時期。“當此訓政開始”一語，表明國民黨當局不愿實行民主政治的真實意圖。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以胡適、羅隆基為首的知識分子，針對人權毫無保障的現實，發動了著名的“人權論戰”。當時羅隆基寫了《論人權》一文，鮮明表達自己的觀點，詳細探討了人權的定義、人權的發展性，以及人權與國家、法律的關系問題。還依據當時中國的情況，結合英、法、美等國爭取人權的歷史情況，提出了“中國人必爭”之35條人權的具體主張。他給人權下了一個比較全面的定義：“人權是做人的那些必須的條件。人權是衣、食、物住處的權利，是身體安全的保障，是個人成我之‘至善之我’，享受個人生命上幸福，因而達到人群可能的至善，達到最大多數幸福的目的上的必須的條件。”(《論人權》)在引言中，羅隆基大聲疾呼，當今的中國“人權破產”是不爭的事實，當務之急是“努力起來爭回人權”。他贊同胡適的批評，但與胡適不同。胡適留美學的是哲學，而他留學英、美學的是政治學，對歐美的民主政治有著深刻的了解。在追溯人權的歷史時，羅隆基強調人權一定是具體的，不可以“自騙自的說人權是抽象的名詞”。“人權當然包括衣，包括食，還包括許多比衣食更要緊的東西。”他以英國歷史上1215年“自由大憲章”、1628年“權利請愿書”、1689年“權利法案”與法國1789年“人權宣言”為例，說明講人權一定要有具體的、切合實際的條文規定才行。羅隆基提出，人權是處于不斷發展的過程中，講人權不是對歷史陳跡的仿效。當時有些人認為，提倡人權，無非是英、法18世紀爭取人權的再版。羅隆基說：“人權果然是老調嗎·查查大戰后各新興國家的憲法，就知道人權已有了許多的新腔。”這里羅隆基借用的是戲曲上的術語，指人權是在不斷的發展過程中的，是經常有新內容問世的。不能把人權當作固定的、靜態的東西，而應該把它看作是變動的、發展中的東西，是在不斷的拓展之中。人權從它萌芽到形成一種理論主張，從一種學說到被肯定的若干國家的法律原則，再發展成為國際法的原則;以政治權擴展到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再發展成為人民的自決權和發展權，不斷被注入新的內容，可謂不斷發展，歷久不衰。隨著20世紀五六十年代第三世界的民主獨立運動的發展，這些國家對人權問題又提出新的要求。要求聯合國的人權不僅僅受歐美標準的支配，提出人權不僅是個人權利和基本自由，而且應該包括民族自主權利;不僅是政治權利，而且應當包括社會、經濟和文化權利。1966年12月16日聯合國大會通過的《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就是這方面要求的典型反映。這兩個公約把人權的踐行提到了國際法律義務的高度，其進展主要為兩個方面：一是從個人人權擴大到集體人權。兩公約都規定，所有人民都享有自決權，享有對其天然財富和資源的永久主權，從而突破傳統的“個人人權”范圍，而發展到屬于國家和民族享有的“集體人權”。二是發展權被視為一項不可剝奪的人權。普遍地實現人權，在經濟落后、生活窮困、疾病流行、教育不足的情況下，只是空中樓閣。發展對于人權的實現，特別是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的實現具有決定的意義。發展權是一項不可剝奪的人權的概念已成為新一代人權概念的重要組成部分。羅隆基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所詮釋的人權、法治學說，是針對當時現實而發的，但他的學說依然透射出跨越時代與空間的光芒。因為一個現代化的國家的核心內容就是人權與法治，民主是以它們為基石的。盡管羅隆基的學說有點過分西化、結合中國現實不足的地方，但對今天建設法治國家，還是有著重要借鑒價值的。尤其是他把人權看作是發展中的事物，這一觀點不僅是深刻的，而且具有相當的前瞻性。這是今天讀《人權論》時應當注意的。